特立卓行
客家人的特立卓行,在中华民族中是颇负盛誉的。
只要有一抂土、一瓢水,客家人就能活下去。
哪怕是荆棘遍地、猛兽毒虫出没的山野;
哪怕是狂风肆虐、惊涛拍岸的海峭;
哪怕是千古蛮荒之地……
只要有客家人的足迹出现,那里便注定会出现:
富饶的山乡;
繁荣的海港;
初具规模的城镇。
他们能从无到有,披荆斩棘,勤俭创业;
他们吃苦耐劳,团结拼搏,奋发进取。
因此,海外流传有这么一句话:
世界上有太阳的地方就有客家人!
早在宋末元初,客家人不甘受异族统治,便已沿中南半岛直下,足迹遍及东南亚各地及南洋群岛上。最早抵达澳洲的,也是客家人而非欧洲人。
自那时开始,客家人便逐渐扩散到了全世界,不仅欧亚大陆、南洋群岛,而且到达了非洲大陆,更到达了美洲--另一个半球上。
连一个偏远的小岛--中美洲的牙买加,也有着一脉相承、血肉相连的由中原远徙的客家人,连该岛的总督也是。尽管那是一个地震频繁的岛屿,可他们却一次又一次地在震后的废墟上,建设起了一次比一次更为繁荣、美丽的家园,显示了客家人顽强的生命力及再生的奇迹。
人们甚至认为,在杳无人迹、无人敢去的荒原,客家人也能去、也敢去,更会创造出前人所未有的文明来。
客家人,来自于古老的汉民族,无疑,他继承了汉民族众多的优良传统,所谓“中原遗风”,也就是讲伦理,重道义,好学问,守礼节,艰苦创业,勤俭持家,同舟共济,奋发向上。然而,其特立卓行,又卓然高出于这个民族之上。他们与汉民族传统中的因循守旧、安土重迁颉颃相分,更无“父母在,不远游”的迂腐,决不愿株守一隅,视死守家门为耻,敢于离乡背井。“好男儿志在四方”,为了建功立业,不惜奋勇进取,有着勃勃雄心,视艰难险阻为坦途,把不测打击当作家常便饭。
无疑,这是千年迁徙,万里长旋中锤炼出来的!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千年岁月,万里征途,无时无刻不会遇到毒蛇猛兽。无处不是丛莽激流,更兼风霜雨雪,溽暑严寒,这不仅对生命意志是一个考验,更是对一个民系性格的长期浇铸!
正因为有着在内陆丛山峻岭中的种种艰苦锻炼,使得他们能从容应付种种不测,尤其能随时甩开包楸,大步走向迁徙之路。所以,哪怕遇到波涛汹涌的大海,也不会望而却步:而只会奋不顾身,扬帆出海,表现出一种特立卓行的气概!
特立卓行气概的形成,不仅由对外的种种自然、历史条件造成,也有内因。
一个内部不团结,宛如散沙的群体,是无法在外力的压迫下形成抗争力量的;而要做到内部的团结,则需要种种甚至是严酷的自律才行。我们可以看到,在中国墨家思想影响下,不少工匠艺人的团体,都有着特殊的严厉的行规行约--这其实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必不可少的措施。
民系,当然不同于团体,尤其是匠人的团体。--虽然客家人后来也出了不少匠人的团体,维系它,所需要的,每每是一种精神,一种与众不同的精神。
这也是特立卓行的支柱,精神的支柱!
人们总是在不断界定什么叫作“客家精神”,称得上连篇累牍了,自然有不少独到之笔,精彩之处,可惜,大都乏精辟的、髙屋建瓴的概括。诸如刻苦耐劳、开拓进取;诸如爱国主义、桑梓之情;诸如勤奋好学、重人伦教化;诸如不屈不挠、重义轻利等等,都是不错的,但似乎还投有抓到核心。因为上述特点,在整个汉民族,乃至中华民族,也都是有的,不足以区别出客家人来。
惟有特立卓行,才足以概括客家精神。
无论你到了哪个地方,在人群济济之中,你都不难以这个特点,区分出客家人来--乍一看,他们粗喉咙,大嗓门,好往高处站,说起话来,充满激情,大有“三碗不过岗”的气概,但又十分实在,诚恳,绝无半点伪饰的成分,说到做到,有信有义。
包括客家女子,也以她们的干练、利索、无所不能而引人注目。
这种特立卓行的精神,更是千年与万里的时空中锤炼出来的。在没有任何外援与依靠--也绝不奢望外援与依靠,一切,都得自己来作主,来不得丝毫的犹疑与踌躇,更不能有半点的畏惧与怯场,没有别的选择,惟有一往无前。倒退,便是悬崖蝻壁!
锐意进取也罢,同艰共苦也罢,重义轻利、勤奋好学等等,均是围绕着这个特立卓行为中心而展开的。臂如,勤奋好学--没本事,怎么去闯天下?这是简单而言;而有了髙文化,髙智商,你方能鹤立鸡群,有所造化,这已是高一个层次了;而作为一个民系的整体素质,儒雅风范,堪为人师表,就不仅仅是谋生,造化了,而是肩负起了开拓未来,改造世界包括改造国民性的历史使命了。
特立卓行是一种精神,而不仅仅是姿态。正是这样一种卓然的精神,塑造了客家人伟岸的形象。
为古希腊文明同化了的古罗马沧亡了,它没法再同化千年的蛮族统治。但是,华夏文明却没有在这次世界民族大迁徙中沉沧--士族相争南奔,使中国的南方人文荟萃,千年不衰,并在近代异军突起。流亡中原厚实的背影不曾在风雨雷电中逝去,反而猛回首,傲视起已有过的光辉历史。
也许,这正是对这种“特立卓行”的形象描绘。
回旋与固守
然而,蛰伏并不等于无所作为。
于是,这便带来了第二种生存方式--回旋。
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回旋。
这是寻找能维系整个族群文化,--不仅仅是生存的回旋。
众所周知,即便是最有独立性、最不易融合于别的族群的犹太人,来到了中国的腹地中原之后,却与别处不一样,竟最后融人了中国社会,并且消失了其民族的特征。对于犹太人来说,这是惟一的特例,从中可以看出中国文化的“化解”能力。且不去说人主中原的其他民族,到最后也给“化”掉了,全盘接受了被占领者的文化。
而客家人,则是回旋于这样一种大文化之中,却从这种文化中滋生出自己的特质来方面是坚守,另一方面还得发展。
在回旋中的坚守,是极不容易的事,但没有这种坚守,客家民系便无法形成、发展并延续至今。
有人说客家民系的宗族社会内部戒律非常严苛,除开强烈的聚族而居的习性外,在所回旋之地的选址方面,也有风水之类非常严格的要求,丝毫不可懈怠。凡到一处,是必看地气,首先要乘风、聚气,界风、顺气,一定要倚山临水,并且要在龙脉上种“风水林”……显然,这是为了营造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
早期同姓不通婚,甚至不同姓却同源的,也不能通婚,这自然是为了保证-代的强壮。而这,则演化为一种禁忌,一种自我保护的神圣的方式。
更重要的是,客家人所严守的文化边界,不仅仅是族群意义上的边界,如不与其他族群通婚--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但有的小说在自称“不是历史”的戏说下,竟说客家人南徙后,由族长发起,向异族求婚,这显然是违反事实的。要这样,这个民系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了,就化解了。
“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这一客家谚语,一方面说明了他们的生存状态,即“祖宗田”已无法守住了,但“祖宗言”却是非坚守不可的。忘却了“祖宗言”,是最大的数典忘祖,而除开“祖宗言”外,他们已无处可退守了。
但守住了“祖宗言”,便守住了他们整个的文化的根基。正如语言学家所指出的,英语的思维方式,同中文的思维方式显然是不同的。或者说,用怎样的语言进行思维,其结果就不一样。
即便是用同一种文字,用广府话(白话)思考的人,同用客家话思考的,就不一样。广府方言中充满了“水”,诸如威水、醒水、心水、磅水、睇水、水路、水货等等,与“以水为财”的量化思维是分不开的。而客家熟语中,“同礼不同亲”、“眠倒打唔跌”、“人死留名,虎死留皮”、“做不尽子孙屋,买不尽子孙田”等等,与客家人重义气、重精神又是分不开的。
有的语言,逻辑严密,滴水不漏;有的语言,生动形象、思维发散……不同语言,便有其不同的思维方式,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客家言”,也就代表了他们的思维方式,换言之,则代表了他们整个的文化遗产与精神财富……
在几乎是横贯中国南北大回旋中,客家人所能携带的,不是绮罗绸缎,更没有金银财宝,惟一能跟随的,便只有这“客家言”。这语言,成了客家文化最大的载体,更成了客家历史最生动的见证。着名的《格林童话》的作家雅可布·格林这么说:
关于(既往)民族的见证有骨头、武器、坟墓。但还有一种比这些更生动的见证,这就是语言。
客家人如此看重自己的语言,并不是一种无奈,恰恰相反,是一种远见卓识。在上千年的大回旋中,他们找到了坚守自己文化边界的有力武器,这便是--客家言!
他们用客家言凝聚住了这么一个民系,使之不曾在上千年上万里的回旋中,无论遭遇到怎样的不测、打击,都能保住自身的独立性以及发展的空间。
有人称客家话为“唐音”,上千年基本上没有多大变化,其语音框架,仍是当年原有的风貌--这,也许更是一个活的见证,进而可以论及客家人的精神风貌,人格品藻,为何每每与众不同,是那么热情豪放,豁达真诚……还保留有他们当年的“历史记忆”。毕竟,在客家民系形成的过程中,他们保留了中国那样一个开放时代的“音容笑貌”。
汉、唐、来之海风
梁启超曾在论及广东的历史地位的有关文章中说过,对于大一统的古老中国,广东只是边缘而已,所以,中原人没把,广东当一回事,视为“鸡肋”。但是,如果把广东置于世界的版图上,情况就大不一样,广东的地位立即就突出来了,不仅是世界不可忽略,中央政府也不可掉以轻心。
这是就地域而言。
如果换过来,研究一个民系呢?例如,客家民系。
当然,毋须先放在世界版图上。
先置于岭南吧。
不过,仅仅局限于岭南的话,稍加比较,便可以比出来,无论是广府民系、还是潮汕民系,其之海洋文化特征,都比客家人强,相对于他们,客家人的农耕文化特征要鲜明得多。
而我们再扩大一下范围。
如果我们把客家民系置于整个华夏文明的大区域中,尤其是置于整个华夏文明的历史演进的流程中加以考察,我们得出的结论,也就不大一样。
那么,当我们最后把客家人置于世界的范围内,几百万乃至近千万的客家海外移民,分明又揭示出一个更不一样的事实。
显然,只要我们把客家民系置于更大的系统中加以研究,关于客家人的海洋文化精神,便会愈来愈凸出了。
这便是自汉、唐、宋以来的“海风”!
中国古代海洋文明的绝响
在华夏文明这么一个宏观的视野中,人们一般把中原文明或黄河文明纳人农耕文明的系统之中,而把东南沿海粤闽台,甚至于珠江文明,则纳入海洋文明的系统之中。显然,这是两种质态迥异的文明,在整个华夏文明的演进中,分别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中起到重大的推动作用。
但是,如果简单地把这说成是地域上的差距,却又过于偏颇。
例如,这无法解释自古以来由北向南迁徙,并侨居海外的客家族群,尤其是无法解释他们在近代史上由蛰伏到冲天,在推翻满清大一统的封建帝制中所体现的历史主动精神。
换句话说,来自传统、守旧的中原的客家人,却又早早与海洋文明,也就是现代西方先进文化接轨,在华夏文明的现在进行时态中,显示出了不可忽视的历史作用。
可以这么说,这个当年自北向南迁徙的族群,到了近现代,又由南向北产生了巨大的辐射作用。因此,我们已不能以南北这样的地域划分农耕文明与海洋文明了。客家族群,当是超越人文历史地理而特立卓行的这样一个民系。以这样一个民系或族群切入,我们有可能对华夏文明的模式,提出更新的、更雄辩的见解,或者说,我们同样可以提出作为客家文明自己的模式。
当然,这是个很大的课题,尚需要做大量的、深人细致的研究。这里只是提出这个问题,由此导入最早的“个案”--对客家人拓殖台湾与海洋文明精神,作一个初步的探讨,同时,也对台湾不同族群的文明生态,进一步加以描述。
正如世所公认的,客家男人“各抱四方之志”,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这个族群,便是不安于现状,要向外发展的,总是处于躁动、跃跃欲试的状况之中。因此,客家人往海外跑,其时间当很早。
据历史记载,远在汉唐,“住蕃”的汉人已不为少数,直至宋代,中国仍是一个海洋大国,远在西方荷兰、西班牙、葡萄牙殖民者到达东南亚之前,华商、华人业已遍布“南洋”。元兵南下,大批的“政治难民”便散布于海外。这包括台湾在内。厓门之役,被视为中国的“滑铁卢之役”,其历史意义,迄今仍未被真正地、深刻地领悟或发掘。在这之前,数千海船战沉,宋海军丧失殆尽。元朝虽只存在很短的60余年,它把东方的先进科技文化带到了西方,却窒息了东方科技文化的发展。众所周知,宋代的科学技术,是遥遥领先于世界的,而后才走下坡路。宋朝的积弱,不是经济、科技上的原因,也不单纯是政治上、体制上的原因,试想一下,蒙古人的铁蹄,驰骋了几乎是整个的欧亚大陆,再进步的文明,都难逃一劫。如果没有这一文明的断裂,当文化重心已南移到了中国的南方,濒临海洋之际,华夏文明无疑是应有另一番气象。当年的泉州的勃兴,福州紧跟其后,加上早已在南北朝及唐代通海夷道兴旺时已作了为世界大港的广州,那么善于吸收、融合外来文化的古汉族,完全有可能把华夏文明再推向一个峰巅,而不至于闭关锁国,自外于世界文明进程。
简单回顾一下这段历史,我想说明的是,作为海洋文明精神,我们这个民族是早已经具有了的,并不是到近代与西方文化相碰撞时才开始萌生。
否则,不足以解释南方诸如康有为、梁启超的出现,以及辛亥革命的爆发。
而作为客家人第一次大规模向海外拓殖,正是宋元之际,并延续到明代。上述的回顾,我只是想证明,在宋末以降,垦殖海外的客家人,应是具有开拓、冒险的海洋文明精神的,而非人们所认为的,是保守、佣懒、恋旧的农耕文明观念。
短命的元朝造成中国海洋文明的断裂,直接体现于明初,把原来的国都,由南京迁往北京,并开始执行“片板不得入海”的禁海政策--中国作为一个海洋大国迅速没落,虽然一度有过郑和七下西洋的回光返照。
无疑,国都在地理位置上的迁移,标志了这个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重心的变化。如果仍在南京,如宋朝一样,不仅仅是面向海洋、海洋商业经济的发达,也同样面向业已南移了的汉民族的文明,包括科技文明,自然,造船业、航海业也在内。明代国都的北迁,与元朝的影响不无关系。这便意味着,作为中央政府,不再重视海洋而重视内陆,不再重视商贸而重视农耕了……
因为禁海,当年活跃在海洋上的华商,包括客家商人,也就断了生计。没有活路,惟有选择反抗。于是,海商也就成了海盗。本来是代表了先进生产力的群体,一下子变成了大逆不道的“匪”。
根据德国史学家里斯博士(LudwigRiess)和魏斯博士(AlbrechtFormosa)在荷兰查访其挡案史料所得到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