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
一个民系的岁数:古老与年轻
她很年轻,只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记载,而且十分棋糊,混沌不清。
地也很古老,同整个中华民族一道,绿历了巍古开天地,三直五帝,秦皇汉武,唐宗宋祖……
无法界定
这里,我无法界定我的这部作品,也无法界定作品的主人公,因为,“它”不是一个单数,也就是说,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但同时也不是复数,不是两个、三个、十个或几十个人。“它”是个民系,一个世界上最大的民族中的一支大的民系。作为民系,可以用单数,但“它”已不是个人,同样,“它”也是复数,有近亿之众,甚至更多。
不过,辨识单数与复数的意义,自然不在这上面。
因为,作为这个民系,它的表现在很多的时间与空间中,换句话说,在某个时代或某个区域里,是以单数出现的,一个完整的特立卓行的单元出现的。
而在另一个时间与空间里,它却是以一个庞大的、犹如恒河沙数无法穷尽的复数出现的。
在这里,单数与复数都具有其绝对的意义。
也许,这种区分并没多少意思--这又是相对的了。于是,这个民系就这么反复迭换着单数与复数的形态,在历史中出现,在这蔚蓝色的星球中出现。
它很年轻,只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记载,且还十分模糊,混沌不清;
它也很古老,同整个中华民族一道,经历了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才艰难地跋涉到了今天。
于是,年轻与古老,也同单数与复数一样,在这个民系的姿态上,反复地迭换着,不仅重叠,而且交互,难解难分,一会儿似个英姿勃勃、壮志凌云的青年,一会儿又似个饱经沧桑、神态矍铄的老者。此间,它如日东升,一日千里;片刻,又步履维艰,老态龙钟……于是,从“岁数”上去判断这个民系已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的时间参数已失去意义--似乎在它诞生时刻--那也是一层混沌,无法确定。所以从一开始也就不需要确定,尽管人们曾经一千次确定而又一千次地予以了推翻,找到了一千个依据又一千次将其化作了虚无……
也许,模糊才有神秘。
也许,不确定才有深意。
老子是这么说的: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庄子也深得其奥秘: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圣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我不可能到场”
当你有了一个似乎是明白了的答案之际,你可能失去更多的更接近事物本体的历史记忆。答案是对历史记忆的一个阉割,一个肢解。当你认定了一个答案之后,历史的记忆也就给否弃了,尽管记忆本身也是游移不定的,也不那么可靠--可这一来,连木可靠的记忆的权利也给剥夺了。
“我不可能到场。”
这是任何一个历史学家都会说的话。
可到场者知道那是历史么?到场者知道那是一个历史的开端么?--客家人凭此在中国的土地上出现,历史又有谁尚可叩问?于我们后人却已是无可奈何了。谁守护得住记忆,谁守护得住历史?谁守护得住现在--它也会成为历史!
那么,用怎样的记忆才可能重构历史?
哪怕是个人的日记,若干年后重读它,自己也会埋怨为何不记录得具体一点。阐释已有过的日记都成了不可靠的,加上了伪饰的成分,你不可能重新组织出当日本来的画面。而想象或者说答案--因为想象总是因需要而出现,从而也成了答案,只会破坏而不可能有助于记忆。那么,一个民系的历史,我们怎么才可以重现它,追根溯源呢?
无论它年轻,还是古老;
无论它是单数,还是复数……
无论它沉寂了,还是在振臂一呼;
无论它为历史所遗忘,还是在主宰着历史、编织着神话。
呵,这么一个充满传奇色彩又为血泪浸泡出来的民系--客家人!
从混沌到清明:客家神话与一部大迁徙的文化史
客家史使是在这展昏文替中开始的,暮鼓与展钟同时响彻了天余,惊动了整个世界,整个人类……
混沌
是的,客家人的历史似乎是在一片混沌中开始的。那是黎明的浓雾,那也可能是沉重的暮色,总之,是一片迷茫,一片亘古未有的迷茫。无论在欧亚大陆这边,还是那边,没有人能透视这片混沌与迷茫--这本身也是一个历史之谜。当然,人类的历只之谜已数不胜数了,但至少这是个最大的谜团之一,关系到不仅仅是一个民族命运之谜。
客家史便是在这晨昏交替中开始的,暮鼓与晨钟同时响彻了天际,惊动了整个的世界,整个的人类……
客家神话
正如一个民族的诞生,总是伴随着其童年时代的梦幻,并有着滋生这一梦幻的故乡--童年的故乡,永远是精神的故土。客家民系的诞生,也有他的童年,他的梦幻,自然,也有他的故土……
人类童年的梦幻,也就是历久弥新的神话与传说。如古希腊神话,如荷马史诗,还有犹太《圣经》、《创世纪》。客家人的诞生,也同样滋养着他的梦幻,他的神话,虽然迄今仍未有人编出一部《客家圣经》或《客家创世纪》。但它事实上是早已存在了,并深深影响着客家人的传统,影响着客家人处世的模式,尤其是对历史解释的模式。或者说,这些神话本身就是历史。史实与传说,经验与神话,均构成了不可割裂的历史。历史,本身也有其虚与实不同的构成:虚的思想史,每每更显得可靠,更不可否认;而实的--人类活动史,反而显得琐碎、飘浮,难以考证,不那么可靠且易于面目全非……
这一来,作为神话、传说反而显得更为可靠,且成为客家历史所具有的可信部分,而且是相当重要的部分,并且让人觉得它是真正存在的事情或事实……千百年来,它是如此深刻地渗透在客家人的意识当中,从而几乎没人--包括一些严谨的学者,会对它的可信性提出某种诘问。
然而,神话,史诗,总是带有人类童年天真的梦幻色彩,哪怕是阴谋、杀戮,都带上诗意的光辉。但客家人的神话、史诗,却似乎少了几分童年的天真、诗意的光彩,有的是严酷与残忍,冰冷与血腥--这也许正是与人类童年相区别之处:作为这个民系形成之际,人类至少已步入初通人事的少年,少年的目光已经与童年那纯净的诗意目光大不一样了,虽然仍不乏浪漫、不乏锐气。
这里,把这个民系定格在了人类的少年时代,自然也是古汉族--客家人正是这个民族的一个新生的、重要的支脉--的少年时代。因此,客家人的传说与神话,也就融进去了更多的理智与现实的成分,也就更具有可信性,可靠性。
无论它是怎么地不清晰,不完备,断断续续很难连贯,并正在发展的进程当中--这部圣典,也正是它的一个进程,或进程中相当完整的一个阶段而出现的。所以,它要对既往的神话与传说,作第一次较完善的诠注与阐释,从中发掘出作为一个民系潜意识而存在的、恒久的哲理或旨意来。这是先祖的旨意,一个民系的旨意。
否则,不足以认识自己。
迷雾期
其实,任何混沌,任何模糊,任何断续与不连贯,都只是针对近前的位置而言的。人在雾中是不可以看透什么的,“只缘身在此山中”,人类历史的迷雾只在于我们太过于贴近了它。我们今日便是在现实的迷雾中行走。古人昔日也是在历史的迷雾中行走。培根说的“洞穴的幻象”不如说是雾的折光所幻化出来的,谁都在服从历史与现实的无意识--那么,客家人又该怎么意识到自己呢?
所以,客家人从诞生以来,并未作出历史界定,可以说是有一段相当长的“迷雾时期”,以至于“客家”一词的产生迄今仍难以确定在什么朝代。
这反而是正常的。一个民系也不是一天之内形成或产生出来的,他有酝酿、孕育、脱胎的漫长时期,这漫长时期所伴随的“舆论准备”,便是神话与传说。
几乎每一个姓氏的家谱上,都有关于这个族系不同的辉煌历史印记一似是记史,却已有了几分神化。众多的辉煌也便烘托出了一个伟大的神话一客家人的先祖无一不是有着高贵的出身,先祖中总有一个甚至几个历史上卓荦不凡的人物。
当然,没有人将这看作神话,客家人更视为不争的事实。
而这样的神话与客家人流浪到南方的悲惨遭际恰恰成了鲜明的对照。
是史已有之,还是臆造?
在这里用不着来作心理、人类学之类的破译。
姑妄作为一个假设,再来诉诸历史。
从而拉开历史的镜头。
在长焦镜头下,一千多年来,由无“客家”之名,到有了客家之名,再循名责实,也不过是历史的瞬间,并没有多少不清晰可言。神话的童年与浪漫的少年,在客家人而言则是结束得太快了。于是,浓雾化作了薄雾,薄雾也便透明了起来。
千年大迁徙也就不再是神话了。
历史长焦
这是一位当代学者笔下的关于客家人大迁徙的描述迁徙永恒的放逐。
已经是一千年了,或许有两千年,甚至更漫长。血脉里早已凝成了漂泊的因子--从中原,到江汉平原;从大别山,到蛮夷之地……原乡、沿海到大洋彼岸……
千年的迁徙,迄今仍未终止的迁徙,背井离乡,翻山越岭,漂洋过海--有谁写得下亘古的漂泊史、坚忍史、生命史?
永恒的迁徙。
永恒的躁动。
永恒的希冀。
把一部历史颠倒了过去,又再颠倒了过来。一万座大山在脚底下踏平,一千条莽流在鸣气中呵干,辘辘车辙下不是汗,不是泪,也不是血,而是生命的轨迹,一个顽强的生命的繁衍与涅盘……
于是,华夏大地有了这么一支独行侠式的民系,如同世界民族中几度从死亡的灰烬中重新站起来的“永被放逐的犹太人”一样。携老将雏,顶风冒雨,九死一生,于战乱,于灾荒,于横逆中,留下了一个永远在行进的厚实的背影。
--无疑,这正是一个历史的长焦镜头,省却了、也用不着种种繁琐的历史考证,却清晰地、高度清晰地描绘了这个民系诞生的历史在永恒的迁徙中所诞生!
这是史诗。
这也是神话。
更是不争的历史事实。
也是历史的抽象--它已凝聚了客家人在历史进程中迸溅出的思想火光。
这火光,则一直辉映到今天,直至未来。并且愈来愈明亮,愈来愈辉煌!
历史的俯瞰
历史的俯瞰,如同在高空去透视大地、透视海洋一般,可以发现在大地、海洋中不能发现的神秘的线条,像绘图一样,揭开一个个历史的谜团。
这种俯瞰,更是一种思想史的高度概括。也许这正应了本世纪历史学的新观点:只有思想的历史才是真实的,对事件的理解与估价,必然导致历史的再现与复活,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正是这种俯瞰,有了客家史上的新发现--也是客家神话:客家人为何是,--既不仅自认是,而且事实是华夏文明最古老的负载者,是古汉族的活化石,他集华夏文明的全部光荣也集其全部可能的锈斑。当然,这尚需要一次又一次血与火的淬炼。
世界民族大迁徙
在这一次的历史俯瞰中,我们的视野则是整个的欧亚大陆,而不是东方一面。我们得越过长城--它曾无数次抗御了匈奴的南进,越过整个的欧亚大草原,越过帕米尔、髙加索,越过里海、黑海,越过顿河、第聂伯河流域,越过千年的岁月与数万里的空间……
当我们放开我们的视野时,那边,已经有人在说:
……总而言之,远东的历史和远西的历史同样是饶有兴味的,只是,对作为记录历史的文字,你必须有阅读它的能力。
说得好,“必须有阅读它的能力”--这能力,当是历史文化的反思,是在历史哲学的高度,一种宏观的把握以及深透的洞察力。不然,东西方也就各不相干,世界也就不成为世界了。这位叫H。珀克的学者继续说:
当我们轻蔑地把发生在鞑靼平原上的巨大事件撂开不顾时,我们不要过分责备中国人对星罗棋布在地中海和里海周围的那些在他们看来微不足道的国家所千的事情不感兴趣。而这些国家在当时实际上就是我们在欧洲所知道的整个世界。
他是在《鞑靼人的一千年》中说这么一番话的。
他说的“发生在鞑靼平原上的巨大事件”,其实,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后来也没有人把它轻蔑地“撂开不顾”。它被称之为“世界民族大迁徙”。
但在过去,这个“世界民族大迁徙”仅仅指的是西方发生的民族大迁徙,却没有包括东方在内。同样,东方民族的大迁徙,也从来没有人把它列人这个世界性的民族大迁徙之中。
如果没有历史视野的开拓与俯瞰,也许永远不会有人把这可以说是完全同步发生的大迁徙联系在一起。当然,对客家人产生具有最根本意义的大迁徙也就在史册上渐渐淡化乃至被淡忘了。
但历史的记忆是顽强的。
在西方人看来,那次大迁徙是人类历史上空前未有的历史大劫难,没有任何一个历史事件,会像那一次那样深刻地、骤然地改变了人类的历史命运!
匈奴:西进与南下
直至今天,人类的力量仍无法与大自然相抗衡。毁灭性的地震,教颇具现代化规模的大阪、神户惨不忍睹;火山爆发,仍在吞噬着城镇与村庄;连每年的台风,都要留下它一次又一次肆虐的痕迹……那么,在一两千年前,人类对大自然的灾害又能回应以什么呢?
人,本身也就是大自然的产物,对抗大自然,明知不可而为之,是很有英雄气概的。但最终的结果,仍得证明自身为大自然的一部分。中国人“天人合一”的自然史观,几千年仍不乏其警示意义:没有比大自然的变迁,更深刻地影响人类的历史进程的。
4世纪末至5世纪,甚至延长到第5世纪,在欧亚大草原,或西方人所称的“鞑靼平原”,贫竟发生了什么?本来,那里称得上地肥水美,牧草丰盛,茫茫大草原,如一片厚厚的绿毡,从天山脚下,一直铺到黑海之畔,绵延上万里,任人放牧与耕种。
那简直是一曲田园牧歌。
然而,老天爷却嫉妒了。于是,周期性的小冰川期到来了。本来,风调雨顺的岁月已经有了几百几千年的不易,可骤然间,千年不遇的大干旱降临到了这片丰美的草原上,而且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十年八年,而是几十年上百年。多年的千旱,摧毁了广阔的牧场,把万里草原化作枯黄,甚至变成一片片的焦土,昔日的田园牧歌化作了凄悲的呼号。
大自然的灾难,也同样转化为人类的灾难。为了生存,生活在这辽阔大草原的游牧部落们无疑需杀出一条活路来。往北是不可能的,那里的沼泽、森林消失了,惟有刺骨的严寒,冰雪覆盖,冰川林立……
他们只有两条路一西进与南下。
南下,在他们是屡经败绩。中国又建起了万里长城。但是,这次却不同一般,不南下,也就无活路可走了。
西进,已经伸出过无数次的触角,证明是可行的了。
于是,浩浩荡荡的骑兵--这在欧亚大陆西端的人们是闻所未闻的,他们势如破竹,席卷了这片土地……而灾难,也使他们从游离状态中觉醒过来,有了自己的社会组织、军事组织。灾难,同样在呼唤其英雄的出现。3世纪末,那里的匈奴部落联盟终于形成了。而在形成之前,西进与南下已经进行。
首先,他们击溃了里海以东的阿兰人,渡过乌拉尔河、伏尔加河,进入了顿河流域,占领了那里的西阿兰人的领土,并把他们当中一部分并入了自己的联盟,又开始进攻东哥特人。4世纪七十年代,向黑海沿岸草原推进的匈奴人大败了哥特人,被征服的东哥特人也加入了匈奴人的部落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