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胡氏宗祠的胡祖仪,还是这位绅士王德吾,都能“唯才是举”,不讲究门第、贫富,这正是客家人的优秀传统。正是客家人这一尊师重教的传统,决定了这个民系对历史的惟一选择--那便是进步、发展与自由!
物换星移。
转眼,已不是贫穷落后的20世纪初,中国人也不再是“东亚病夫”。客属所在地,大都也脱了“贫困县”的帽子,众多的客家子弟,已无读不上书的忧虑--只要肯读书,能读书,就一定有深造的机会。
笔者在南方一所重点大学任教,自然,客家学子几乎占了三分之与这个省客家人的比例相当。平时上课,问及他们上大学的经济来源--显然,相当一部分还是贫困生,可他们都不为这个发愁。他们告诉笔者:“我们乡里有个规矩,谁家有人考上大学,是全乡的光荣,他的大学学费,就归乡里负责了。”
如今,当然没有了“学田”、“学谷”,也许,祠堂虽在,但也没了当日的宗法权力,于是,这一切,就归乡、村一级承担起来了,这也是传统的一种承传。另一位学生告诉我我们同姓中,出了几位实业家,他们一同商定,只要族人子女中有谁考上大学,就奖给他一套房子,鼓励他大学毕业回家乡创业,造福桑梓……我就得了一套房子。”
“那你还回去么?譬如,又考上了研究生,硕士、博士,又得好多年。”
“总归是要回去的。不过,我想,这么多年过去,家乡也一定能与今天的珠江三角洲差不多了。”
“如果有更需要、更适合你的地方呢?”
“反正,房子奖了给我,他们也不会收回去。客家人在外边干了大事,成了气候,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原来这样,并不一定要他们学成归去,“鼓励回去”,当然,有一套房子在那,毕竟是一种诱惑力。但这并不是一种约束,更非契约,只是作为激励。另一个学生告诉我:“我们那里不一样。上大学,自家筹钱,上银行贷款也行。只要学成毕业,我们村里就负责偿还你的全部学费贷款加利息。”
“要不要学成归去?”
“没有说,只要毕业就行”。
一问下去,各种扶助深造的方式,可谓五花八门。不过,全都万变不离其宗,完全由“学田”、“学谷”的方法演变过来的,目的始终如造就人才!古老的方式,却包含有现代教育中最具活力的激励机制。客家人视教育若生命,须臾不敢懈怠。虽然由于历史的原因,这一传统,也发生过断裂--但这已不仅仅是客家人了,而是整个民族。不过,客家人在教育上的再生,却又是最快的!
以上提到的“学田”、“学谷”,乃至于奖给房子等做法,当是一脉相承下来的,与家教之渊源分不开,更与聚族而居的生活方式分不开。
虽然现在的土楼、围龙屋中,已未必有一个家族聚居了,但这种生活方式的影响,却分明仍在继续,“有形”也许不再了,但“无形”却照样还在。
要破译客家文明的基本元素--家庭,当从聚族而居及子女教育上入手。这一章,无论如何,只能算是点到为止,大量的研究工作,当有更多的人去做。
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命题。
古风
直到今天,虽然现代社会的风气已经深深地楔入到了客家人生活的所在地域,聚族而居的方式在城镇间已经有了改变,但是,一旦深入到山区,走进某个围龙屋,某座土褛,已是21世纪了,我们仍可以看到几代同堂的相当规模。只要这一家族的长者还在,子孙是不会分居的,族内古风依旧。他们世世代代群居在同个围屋或土楼里,彼此均是大家子。
哪怕兄弟分灶,可每逢有盛大节日,还是合在一起过,有好酒好菜,都招呼族中的长者分享,或送上一份以表后辈的心意。这都已是约定俗成,仍是承传过去“合门百口”、“数世同堂”的习惯,只是有所变化而已。
当然,一个家庭,历几百上千年,是必有众多的分支,不是一个“围”所能容纳的。于是,便发展到了除一个大围屋里住着同姓多代几十户乃至上百户人家之外,整个的村落,甚至于一个地区,均是一个姓氏的聚居一这可以是一个大家族蕃衍的结果,亦可以是同姓相会,视为骨肉。五百年前是一家,从而聚屉在一起,彼此认作一族一一二者,在聚族而居的过程中,均是可以发生的。当然,更多的是以某一个祖居的大屋为中心,交互分布若千大小不一样的圈屋一一我们在兴宁,就可以看到六七个围屋似不同的涡流卷在了一起,只有围屋的中心是清晰的,边缘却很模糊,可以说属此方也属彼方。在水上,土褛也呈同样的态势,围楼、方褛不仅紧紧相依,而且相互交错,连结于一起,如奥运会的五环相扣一样,让人叹为观止。
在这些地方,一个村,一个乡,或者更大的范围内,都同是一个姓,绝少有外姓掺杂在起。有的,甚至达。上万之众,少的,也有一千数百。这不仅在粤赣间交界处如此,在粤北的“村围”亦是如此,凡有客家人聚居的地方,均是如此。
正是这种举族聚居,又反过来要求居所的高度集中。围龙屋,四围五围,已属一般,多的,有八围九围,甚至更多。土楼,两层三层已不算什么,六层七层也还不少,占地面积甚至达上万平米。而围的层次,与辈分是有关系的。但无论围屋还是土楼,其中心的正厅,却都是公有的。这里,充分体现出了当年中原的大家风范。
这种构建,我们可以从古书中关于大家族的描绘中读到。
如是《魏书·杨播传》中所写:
兄弟旦则聚于厅堂,终日相对,未尝入内……厅堂间,往往帏幔隔障,为寝息之所,时就休偃,还共谈笑。椿年老,曾他处醉归,津扶侍还室,乃假寐闽前,承候安否。椿、津年过六十,并登台鼎。而津尝旦暮参问。予侄罗列阶下,椿不命坐,津不敢坐。椿每近出,或日斜不至,津不先饭,椿还,然后共食。一家之内,男女百,缌服同爨,庭无间言。
可见大屋中有厅、室之分,有公共读所与个人私室的区别。而今,客家民居,以土褛为例,亦可看出其间的血缘关系。土楼有三种,一是五凤楼,一是方楼,一是圆寨。
从整体上看,以三堂屋为中心的五凤褛同上面引文中所描绘的居处很是相近,有明确的主次、尊卑、辈分意识,显然是中原大族当年庄园及院落布局的承继,在其群体组合中,唯有轴线末端的上堂屋(即主厅)采用了坚厚的夯土承重墙。
方楼的布局,同五凤楼大致相近,只是其坚厚土墙从上堂屋扩大到了整体外围,分明是起到防御的作用。
到了圆寨,三堂屋则已隐居于中,而寨则成为堡。防御的功能超过了其他方面的功能,可以算得上是准军事建筑了。
当然,无论是五凤楼、方楼还是圆寨,都富有极大的艺术魅力,这不仅令人惊奇,还有值得进行艺术探究的地方。仁者见仁,智者见识,真可谓看不尽,读不完。
作为建筑师,可以看到土楼的材料经济、结构强度、轴线布局、整体构思、夯土艺术、物理性能,乃至建筑艺术方面的特性。
而作为文化学者,对其历史传承、社会经济、宗族意识,风水观念、文化变迁……等方面,均可以写出很有学术分量的文章。无论是土楼,还是围屋,其布局造型,材料结构,乃至于人文精神,都是卓越非凡的。它们那秩序井然、规范明晰、规模宏大却又雄浑天然、古朴稚拙的纯粹形态,可以说,不仅仅是中国史,还是世界历史上其他民居所没有的。
日本学者曾把它称之为“天上落下的飞碟,地下冒出的蘑菇”;而美国的间谍卫星,甚至把它误认为巨大的火箭发射场而闹出一场虚惊……
关于客家民居的中原渊源及魏晋印记,还可以找到很多的证据,这里也就木一一引述了。所谓“中原士族文化,三代遗民之风”光在这建筑上已体现出够多的了。
以下,我们还来讲一条特异的证据。
风水
这是关于客家民居讲究风水的问题。
早在先秦,中国便有了“相宅”的活动。《尚书·召诘序》中便有相阳宅一说:“成王在丰,欲宅洛邑,使召公先相宅。”同时,还有相阴宅的,在《孝经·丧亲》中有:“卜其宅而厝之。”不过,这其中,没什么禁忌不曾成为术数,没多少迷信色彩。但到了汉代,则有了时日、方位、五音姓、太岁、西益宅、刑徒上坟等种种禁忌了。同时有了《移徙法》、《图宅术》、《堪舆金匮》、《宫宅地形》等有关风水的书。而且有了一个传说中的风水宗师青乌子,并撰有《葬经》。但这已不可考了。
真正鼎盛时期,当是魏晋南北朝。这也不难理解,其时社会最动乱、命运最无常、心灵最痛苦,人们不得不求告于冥冥之中某种灵验。于是,作为风水术的一代宗师管辂、郭璞便应运而生了。可以说,魏晋南北朝,是中国风水术发展的。
由此,不难解释,为什么客家人中有那么多的堪舆师了,他们就是那个时代走出来的。客家人中,善堪舆的更数不胜数,却正是袒上流传下来的。
客家民居,无论是土楼还是围屋,都十分讲究风水,这也是那个时代的“遗训”了。
只耍我们到闽南去考察土楼,到粤东去考察围龙屋,无不为其坐落的地理环境所呈示的富有魅力的空间构成而深深地震撼。不懂风水的人,在刹那间也都会悟出风水为何物了。
土楼与围龙屋,与周遭的大自然无疑是达成了一种和谐,背衬的逶迤群山及面对的田园风光,与建筑物浑然一体,点缀得恰到好处。走进土楼或围屋,如同进人了八卦图中,回环的游廊、或圆或方或如弯月的天空,透出明净的蓝来,骤然间便可得到一种天籁,产生某种灵感来,获得大地与苍天所赋予的虎虎生气!你仿佛就置身于一种极致之中,满心感激环境的赐予。
这种生存环境,是客家人得自大自然的天籁而创造出来的。这种心与自然的感应,也便是“风水”的由来与归宿。
于是,人们不禁要问:
客家民居与大自然的和谐得自怎样的启迪?有着怎样的依据?
无论从大的空间--民居所处的地理环境,还是从小的空间--民居所营造的空间构成,为什么如此有序且富于魅力?
为什么生活在这民居里的人,总是那么孜孜不倦,乐于进取,达观豪放,知书识礼,有着可知的美好未来?
也许,可以提出的问题还很多,很多……
这里,也无意对风水作出怎样的评价,肯定抑或否定,但至少有一条是可以认定的:它注重的是自然生态的平衡,与大自然的和谐相处,讲究的是人类生存环境的协调,重视空气的循环淸洁。由表及里而营造美好的人文景观,只要不偏执而成为迷信,这却是一门够标准的学问。
客家民居的形态与风水,难道不值得我们作出更进一步的研究么?
这一特异的证据,当能证明更多更多的客家文化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