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客家圣典:一个大迁徙民系的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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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而这,正处于客家先民大规模南迁的前夕。无疑,在客家先民们中间,已经流行民歌了但这里还有一个时间差,纵然诸如“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诸如“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锦背裆”……等等,与客家民歌已有了很大的相似,但是,作为其时民歌的文化精神,仍还是有不少区别的。

而稍后的魏晋南北朝乐府民歌中,我们才找到客家民歌的近缘。

其间的民歌,可以说,几乎全属于情歌的范围--这与客家民歌中以情歌居多情况十分接近。其间艺术形式,则以体裁短小,一般是四句结构。

其大胆的爱情吐露,也是非常显着的,绝不扭捏作态,干脆直来直去。

不妨作一比较。

如南北朝的《捉搦歌》:

谁家女子能行步,

反着袂禅后裙露。

天生男女共一处,

愿得两个成翁妪。

而客家山歌中则有:

敢吐山歌敢大声,

敢放白鹤敢响於;

敢耍大刀敢出阵,

敢恋妹子敢同行。

其大胆、直露,敢做敢为,可谓同出一辙,乃“天生”一样。当然,这也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文化精神,个性自由,思想解放,也才能于民间畅所欲言。

无疑,把客家山歌的“流”的开端,“定格”在这个历史时期,是要相对合理得多,既符合作为客家民系最早发生的时间,也体现出了那个时代的文化精神。无论从实--民系的形成,还是从虚~精神的播扬,这都是经得起推敲的。

在确定这一起点之际,我们还是不要忽略另一种看法。有一种学派觉得,客家山歌的诗味要相对浓一些,也就是文人气息要大一些,更类似于唐代的七绝以及《竹枝词》,从而断言客家山歌始于七绝与《竹枝词》。如刘禹锡的《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曰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就可以与众多用双关语的客家山歌相比较,例如:

第一香橼第二莲,

第三槟榔个个圆,

第四芙蓉并枣子,

有缘先要得郎怜。

又如:

岭岗顶上一枝梅。

手攀梅树望郎来,

阿娘问我望什么,

我望梅花几时开。

其手法,用词诸方面,均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竹枝词》本就是山歌中的一种,是流行于蜀地的民歌,正是刘禹锡的《竹枝词》,把民歌引入诗中,才开了诗歌界的新风。就如后来黄遵宪力主“我手写我口”一样,总是以民歌为先导而开一代诗风的。传说中的客家歌仙刘三妹,按发生的时间去推算,比刘禹锡写《竹枝词》还早一百多年。所以,说客家山歌始于七绝或《竹枝词》,显然有时间上的倒错。

另一方面,民歌人诗,历来是文人向民间学习的结果。民歌作为现实生活的直接反映,更是诗歌创作之本,如果反过来说民歌向诗学习,那便是本末倒置了--又一个倒错。

当然,由于客家民系历来的文化素质就非常之高,这就不可能不对民歌的发生产生影响,所以,使得客家山歌颇有“文”味或诗味。其实,语言本就是大众生活的产物,当日的野味,到后来,也会觉得清雅--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正如《诗经》,作为当日的民歌,可以说是俗之又俗的,诸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后人当作诗歌的范本,却又捧得其雅了又雅。或者说,口中唱出为俗,笔下写出为雅。可说到底,笔下的文字,哪个不是先从口中吐出才成为其语言的呢?

对于山歌与诗的关系,到此也可以说是点到为止,应是相当清晰了。所以,把七绝与《竹枝词》算作客家山歌的开始阶段,显然是太牵强了。

流变

当然,客家山歌在形成与发展过程中,在不否认其魏晋南北朝乐府民歌为其母体的前提下,认为其汲取了江南一带、包括山区少数民族的民歌之精华,以丰富、充实自身,这倒是合乎情理的。

把魏晋南北朝乐府民歌视为客家山歌的母体,我们还可以从今日客家话中的常用语中得到证明。无论是《焦仲卿妻》(BP《孔雀东南飞》),还是《木兰诗》中,我们都可以找到这样的常用语,如“阿母”、“公姥”、“阿女”、“阿爷”、“爷娘”、“阿兄”……等等。可见,“阿”字作前缀,当是那个时代的习俗了,却不见在前或在后的诗文中如此频繁出现,而在流传至今日的客家话中,使用率极高。这,尚有待语言学家进一步去论证了。

在发展过程中,由于客家人自北向南迁徙,不可能不受江南吴歌(亦即山歌)的影响。例如,吴歌:

月子弯弯照九洲,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家飘散在他洲?

也就对客家山歌的形成有相当影响。倒过来说,它也有七分似客家山歌了。辗转江南数百年,这么多代的客家先民,不可能不接受这样的影响。

而从客家山歌内容上看,南方的习俗,南方少数民族的民歌也都融汇了进去。例如黄遵宪辑录的(山歌)中就有:

新买葵扇画麒麟,

两人讲过千年情;

牵手来看河中水,

河里无水不断情。

这里,北方的枣子与仅产于南方的槟榔都结合到了一起。而南来的客家人也有了食槟榔的习俗了。

又如黄遵宪所云土人自有山歌,多男女相思之群,当系獠蛋(即土着)遗俗。今松源松口各乡,尚沿用不改。”所以,客家山歌中,亦大量融入了这里的土着畲、瑶、黎的民歌,也是顺理成章的。客家山歌中,亦有相似于少数民族山歌的地方,亦不足为怪。当然,亦有人认为黄遵宪的“遗俗”论有失偏颇。

至此,关于客家民歌的起源,流变以及形成与承传,已大致勾勒出了一个轮廓来了,可以说,它与整个民系的产生,形成与发展,也是同步的。在弄清其历史渊源之后,我们便可以对其代表的文化精神,给予中肯的、合理的评价了。

独钟于情

打开一部客家山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它的情歌,它不仅占了大部分的篇幅,而且也集中了客家山歌的全部艺术成就,代表了客家山歌中最强烈的人文精神。所以,我们在这部作品里,也就集中阐释客家情歌而置其他于不顾了。

客家情歌,其出类拔萃之处,当在其“浓”,火一样的爱情,以及烈火一般为爱情而抗争的倾诉。大胆,泼辣,百无禁忌,敢作敢为,教人不得不联想到魏晋南北朝那样一个“独钟于情”、“称情直达”的“浓于热情”的伟大时代。--客家人无愧于那个时代中走出来的“情种”,要爱就爱个死去活来,不然,你就不配得到真正的爱:

入山看见藤缠树,

出山看见树缠藤。

藤生树死缠到死,

树生藤死死也缠。

如此炽烈、如此直率、如此“疯狂”的爱,有谁不为之感动呢?一个“缠”字,声情并茂,言行皆兴,将生死不渝的爱,可以说是写到了极致。这比文人言语中的什么“地老天荒’、“山盟海誓”之类,要生动得多,形象得多,也真挚得多。没有半点的矫揉做作,有的是火一样的拥抱!

这一类山歌,不受时空的任何阻隔,千百年来,在客家人所到之处,都传遍了。这也是人类的天性,是人类共同的心声,所以才永远也唱不完。

生要恋来死要恋,

不怕官司打眼前。

杀头好比风吹帽,

坐牢好比逛花园。

为了追求真正的爱情,婚姻得到自主,不再重演《焦仲卿妻》中的悲剧,客家人的天放精神也在情歌中充分地表现出了。如此刚健、粗矿、豪迈的情歌,岂是在闺房里吟唱得出来的?为情而死,一往情深,实乃魏晋之“高情”,也如王戎所呐喊的“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如此敢爱的人民,又有什么人间奇迹创造不出来呢?正是这炽烈的爱,才有这么一个卓然独立的伟大民系的诞生;正是这炽烈的爱,才有这么个民系一部了不起的文化史!

情义千金

客家情歌中,有一个最为突出的内容,那就是把爱情与劳动相联系在一起加以歌颂,是对劳作的讴歌,亦是作为爱情的酵母;是对劳动的评价,亦引入了爱情的因素。无疑,好吃懒做、奢侈浪费,是不配获得对方爱情的。且看下面一首山歌。

乌竹烟筒桂竹身,

贪妹人才贪妹心;

贪妹身强劳动好,

贪妹爱哥是情真。

“身强劳动好”,说得很自然,并不是另外加进去的。

显然,这与客家女子历来放胸、天足、从事农耕与其他劳作是分不开的。这与汉族其他女子锁在深闺不见人的习性迥然不同。正由于在外参加劳作,与外界接触就多了,男女青年一起谈情说爱,也绝少受到非议。爱情的经历,标准、价值取向自然也就同那种任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闭式生活相背离了。反过来,也就催生了数不胜数、热烈火辣的爱情山歌。好花开在好花园,

好妹难怪阿哥缠。

只因妹妹劳动好,

勤耕细作精耕田。

作为女性,如此“明目张胆”地被人缠,也可见解放的程度了。而对爱情的追求,其微妙的急切心理,竟有如下绝妙好词:

妹在塘边洗衣裳,

乎拿擂槌眼看郎,

擂槌打在妹手上,

只怨擂槌唔怨郎。

妹子割草上山岗,

翻去翻转来看郎,

翻去翻转踢脚趾,

只骂石头不骂郎。

这种在大自然怀抱的劳作中滋生的爱情,自似山泉一般清淳,容不得掺杂任何世俗的东西。要的是情,动的是情,相悦的更只是情,而别无他物。拜金主义在这里不仅没有市场,而且被深深地憎恶。情义是唯一的标准,至高的标准,丝毫不得动摇。这,才是坚贞的爱,至诚的爱:

别人有钱我唔贪,

阿哥穷苦妹有嫌,

有耳锅子当天煮,

有鱼有肉也鲜甜。

讲着钱财妹唔贪,

只贪人情长久行。

百万家财借手过,

膝头有肉贴唔心。

金钱是不屑于掺和到里面的:

你系有心我有心,

花有清香月有阴。

两人莫道钱财事,

总爱情义值千金。

好个“情义值千金”!也许,如今会有人认为这种观念太传统、太陈旧了,是沿袭了重义轻利的旧价值观,如今讲商品经济了。但是,爱情毕竟是爱情,爱情的独立性,每每是社会进步的重要标志,它不依附于旧的宗法关系,也同样不应依附于物或金钱。女性的解放,更在于爱情婚姻上的自由、自主与自立,不成为宗法关系的附庸、金钱的附庸,乃至男人的附庸。

所以,客家山歌对“富家哥”,“纨绔郎”是嗤之以鼻的,客家女们绝不把他们当作倾慕、追求的对象,相反,却处处对之加以鞭挞:

马鞭烟筒竹节多,

老妹不恋富家哥;

燕子不进愁人屋,

洋船不进小江河。

打雷落雨闪电光,

鲢鱼游到草鱼塘,

鳜鱼不吃草鱼屎,

妹子不爱纨绔郎。

对于身外之物,山歌里是看得很清楚的,简单几句,却寓有深刻的哲理。钱是不可以遮蔽住真情的,建立在金钱上的爱情无以长久:

月亮弯弯在半天,

有心相好莫讲钱。

云遮月光无长久,

真情实意万万年

兴往情来

爱情,是文学创作的永恒主题。自一部《诗经》到如今,中国又产生了多少动人的情歌!它们多姿多彩,千变万化,绮丽、婉约或火热直率……而作为山歌中的情歌,更如山野中带露的山茶花,绰约闪烁,令人迷醉。客家山歌中的情歌,便是其中的一束。

客家人的不少情歌,都堪称艺术上的精品。黄遵宪正是从中感受到其“天籁”,把它引入自己的诗歌创作当中。例如他专门抄录、赠与他人的那些《山歌》中,随意便可以抄出几首,均可让人回味:

送郎送到牛角山,

望郎不见侬自还。

今朝重到山头望,

恨他牛角弯复弯。

催人出门鸡乱啼,

送人离别水东西。

挽水西流不容易,

从今不养五更鸡。

何其之雅,何其之真,何其之妙!真是“学士大夫操笔为之,反不能尔”。把一位女子思念之情,写得惟妙惟肖,那奇特而又独到的心理,亦非一般人所能体察。反复玩味,哀情如诉,

阿哥有情妹有情,

不怕山高水又深。

山高自有人开路,

水深自有撑船人。

听到这些山歌,你就如走入客家人所居处的地方,真可谓山多歌多,歌多情多,古木森森,岗峦起伏,说不定,什么地方就会飘出让你乐而忘返的山歌。你也不自觉地跟着即兴唱了起来,如有天助,一时间,疲劳顿去,宠辱皆忘,你才发现自己成了一个纯粹的人,找到了自我--这,可以说,正是客家山歌最了不起的力量。

要我唱歌我就唱,

唱个金鸡对凤凰。

谁能不为之动容?山遮去了远别的情人,而后每每上山,总要恨它山头依旧弯在前头挡去视线,嗔怪得无理,却有情!同样,离别时,鸡啼水流惹人离恨,无力挽水,竟不再养五更鸡,免得再惹离愁--这,已不仅仅是什么修辞手法了,而是一片至情的吐露。

黄遵宪谈起当日的山歌对唱,更令人神往瑶峒月夜,男女隔岭相唱和,兴往情来,余音袅娜……”实在是太富于诗情画意了。也只有在那样的环境,那样的时光,人才可以无拘无束吐露真情,不止忘俗,乃至忘我矣。这样的场合,能不产生“天籁”一般的清纯,美好的情歌么?

喜鹊衔杈入松林,

松林树下好交情。

松树千年不断杈,

两人百岁不断情。

唱个麒麟对狮子,唱个情妹对情郎。

客家山歌名声扬,首首山歌情义长。句句唱出郎心事,宇字唱出妹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