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与《懒尸妇道》
此外,有两首相互可作对照的客家民谣,亦可看出客家妇女的价值取向。一首是正面的,是歌颂的;一首是反面的,是贬抑与鞭斥的。很是风趣,也很有深意;很有生活情调,也具教化功能。且读起来琅琅上口,让人永志不忘。凡是客家女子,都能背出来,并以此为一生的对照。
第一首叫“客家姑娘”,又叫“勤俭淑娘”,不同版本的字面上略有出人。
勤俭姑娘,鸡啼起床。
桄头洗面,先煮茶汤。
灶头锅尾,洗擦光光。
煮好早朝,刚刚天光。
洒水扫地,担水满缸。
吃过早饭,洗净衣裳。
上山欢柴,急急忙忙。
养猪种莱,熬粥煮浆。
纺纱织布,唔离间房。
针头线尾,收拾柜箱。
唔讲是非,唔敢荒唐。
有鱼有肉,不敢先尝。
开锅铲起,先奉爷娘。
爱惜子女,如似肝肠。
砻谷舂米,无谷无糠。
人客来到,轻声细讲!
欢欢喜喜,扯扯家常。
鸡卵鸭卵,豆豉蒜姜。
有米有谷,晓得留稂。
粗茶淡饭,牢实衣裳。
越有越俭,唔贪排场。
米缸有米,挨雪经霜。
捡柴去卖,唔蓄私囊。
唔偷唔窃,品行得当。
唔嫌丈夫,唔骂爷娘。
此等妇女,正大贤良。
人人称道,客家姑娘。
短短一首民谣,说得上“全方位”地、生动地描绘了客家妇女日常生活中的勤俭、贤淑、聪慧的风采,让人久久品味,尤有余香。
而另一首,叫“懒尸妇道”,与上首名称不同,字面上的出入却不大。
樾尸妇道,讲起好笑:
半昼起床,喊三四到。
讲东道西,过家耍笑。
水也不挑,地也忏扫。
发披髻秃,过家去瑚。
田又不耕,又偷谷粜,
哈理唔管,养猪成猫。
上圩出入,一日三到,
煎堆扎粽,样样都好,
有钱来买,偷米去斛。
老公打哩,开声大吸,
去投外家,目汁像尿。
爷喊有用,娘骂不肖。
归唔敢归,艚唔敢嬲。
妹家迷转,老公又恼。
送回男家,人人耻笑。
诈走跳塘,瓜棚下嬲。
在先讨来,用银用轿。
早知如此,贴钱不要。
其辛辣的讽刺,运用得当的讽锋,以及浓厚的生活气息,都让人拍案叫绝。
如此广泛流传的民谣,充分体现了客家妇女所推崇的美德及所产生的潜移默化的功能。虽然有些用词仍脱不了“三从四德”的陈旧思想影响,但从大的方面,仍旧是一种民族的优良传统。
道德楷横
这里,似乎用一句套语,即无论从旧道德,还是从新道德而言,她们都称得上是楷模--尤其是今日,处于开放改革的新时代,她们仍是走在前边。
道德观,每个时代的固然有其不同之处,但是,亦有所有时代共通之处。诸如孝敬父母,教育子女,又如舍己为人、见义勇为等等,所以,对于客家女性来说,她们要跨入新的时代,显然又要比其他受传统束缚的女性要迅速得多、容易得多,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而作为一个民系的女性,无疑有着一种母亲的风范,如宋庆龄(她也是客家妇女)所说,当父亲的是不足以影响一家,但母亲每每是一家的示范个好母亲的榜样,也是子孙后代勃发英姿的最好预示!
客家女,你不仅是一支歌,更是一部交响乐!你不仅是一条清溪,更是一座厚重的大山!
你就是你,没有比客家女更美好的称呼了!
“客人开埠”
凄苦的“过番谣”与“金山”神话
习惯生活在踏地的人。每每把大海当作了世界的尽头。但客家人却是一例外,对于他们来说,大海不是世界的尽头,恰恰相反,大海仅仅是世界的一个开端……
过番谣
在客家山歌中,情歌如果说是从数量上、艺术上堪称第一的话,那么,客家的“过番谣”则是从分量匕、特色上,也同样可以称为第一。也许,与国内其他山歌相比,它更是独一无二的。
它是情感的浇铸,它是生命的呼喊!
浪迹,远航,是客家人永远挣脱不了的宿命!上千年来,他们不仅从中原迁徙到东南沿海,更多的人,则从沿海漂泊到了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在中国的古代典籍上,习惯生活在陆地的汉族人,每每把大海当作了世界的尽头,诸如“望洋兴叹”、“苦海无边”之类的成语比比皆是。但客家人却是一个例外,对于他们来说,大海不是世界的尽头,恰恰相反,大海仅仅是世界的一个开端……
于是,他们便义无反顾地踏浪而去,大海为他们的未来铺路。
于是,这种浪迹、这种漂泊,也就成为了他们的生命方式,与他们的生命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于是,历史的宿命,也演变为生命的抗争,去开拓,去创造,去完成,以求一个理想的梦得以实现!
多少客家男子就这么下洋过番了,留下无数客家女伫立海岸边,也留下无数痴情的,辛酸的,却不乏悲壮的“过番谣”!
那是一幅幅让人肝肠寸断的生离死别的画面。正是青春年少,姣好美貌,如花似玉的客家女,站在海隅的礁石上,一任海风把凉帽掀开,把头发吹乱,把泪水吹得扑满一脸,目视年轻的丈夫所乘的船,开进滚滚的波涛之中,开到茫茫的天边,直到让云、让浪最后掩没,从胸腔里道出带血的山歌,以一诉衷情:
郎在番邦妹在唐,
俩人共天各一方。
妹在唐山无双对,
郎在番邦打流郎(浪)。
油头出海七洲洋,
七日七夜水茫茫,
行船三日唔食饭,
妹个言语省干粮。
一直唱到天昏地暗,一直唱到目汁(眼泪)流干……
这分痛苦,这分凄凉,非亲历者是无以感受到的。--这一去,可能就是一辈子,没有回转的时刻!
山歌,在客家人来说,只能是一种生命的方式,无论是情歌,还是过番谣,都是用生命来唱出来,来喊叫出来的。它绝非那种矫情的、伪饰的表演方式,只为了观赏。它浓于热情、浓于生命的色彩--这可以说,是所有客家山歌共有的、深蕴的特色,任何听过“过番谣”的人,都会感到它是从心底中迸发出来的,那么苍凉,那么深广,那么悲恸,足耗尽了一寸又一寸的生命。
我们要了解客家人一部漂洋过海,在五大洲四大洋开拓、奋斗的艰辛历史,要了解留在家中客家女子敬养老人,抚育幼子、苦苦撑持一个残缺家庭的辛酸史,莫过于“过番遥”中所唱的了。这些“过番谣”,虽说每每是脱口而出,出口成章,但正如黄遵宪所云,是一种“天籁”,所以运用自如,遥相呼应,自成一种艺术。它历史悠久,寓意深长,流传广泛,经久不衰,每每催人泪下,令人久久难以忘怀。
这是漂泊史,也是情感史,当然,更是一部生命史!
生命在挣扎,在延续,在扩张。生命的意义在深化,在高扬。生命的光与热,在无限地辐射--不仅仅在东亚大陆,而且在东南亚,在大洋彼岸,在整个的蔚蓝色的星球上。
金山神话
同客家人生命中的彩色--理想主义分不开,或者说,是理想主义塑造了这么个备受艰辛的民系,他们漂洋过海的历史,也同样在苦难中点缀以理想的亮色,从而使一个个又咸又涩的苦海中的故事,演化为新的“金山神话”--没有这样的神话,是不足以支撑他们在几十个昼夜中与惊涛骇浪搏斗的。
故国已沦为异族铁蹄下的人间地狱,而人总还须有一种精神以维系,于是,漂洋过海去开创另一个天地,甚至去发掘出一座“金山”,便成为了这些有亡国之恨的客家人的一个热望,也同样是一个安慰。
对于他们,这种亡国的沉重忧患,已不是一回了。
第一次大迁徙中,中原沦于北狄--游牧民族手中,灿烂的中原文明几欲由此断绝。
而后,便是积弱已久的南宋走向灭亡;
还有,作为汉王朝的明,也覆灭在清兵的长驱直人中……
这是一个忧患的民系,也是一个理想的民系--因此,忧患中的神话,便由此产生了,借以慰藉自身。
客家人的出海史--也就是“过番谣”唱起的日子,就是这么开始的:那便是第三次大迁徙之中,客家人的前锋,奋起勤王、追随民族英织文天祥,一度克复嘉应州--即今梅州,终因敌众我寡,退至城外100里的松口。此时,松口卓姓800勇士,不分男女,奋起抗敌,边打边退,一直撤到了潮州,上船开往珠江口一带。谁知风急浪高,舟沉崖山--这便是黄遵宪诗中称的“崖山舟覆沙虫尽”所记录下的史实--“尽”,恐是指无一生还了。
不过,却说卓姓人中,八百余一,还有一位叫卓谋的并没有被淹死,他召集所有的幸存者,说如今,回到大陆,等于束手待毙,没有活路,元军不会放过我们的,不如漂泊海外,绝处求生吧。”
大家觉得,别无他途,于是便推卓谋为头,乘上了木船,漂向了茫茫大海。
茫茫大海,哪是尽头?
烈日曝晒,饥渴难挨;台风骤过,生死莫测……一路上,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险,好几位兄弟,亦葬身鱼腹。但他们始终抱着一个坚定的信念:前边就有陆地,前边就有我们新生活开创的地方……
终于,在海上漂泊了两三个月,到达了一个荒岛,这个荒岛,被他们命名为“婆罗洲”。后来,客家人下南洋,也沿用了这个名宇。不过,如今则是印度尼西亚的加里曼丹岛。他们登上荒岛,只见荆天棘地,到处是参天的原始森林,野兽出没,瘴气弥漫……
他们决意在这里安身,就地垦荒拓地,艰苦创业,重建家园……就这样,历十多个年头,土地在他们手上发生了神奇的变化,家家户户,丰衣足食。华夏文明,亦得到传播。其间,有的人弄明航向,也就返回梅州等地,把婆罗洲的富饶、美丽一说,不少客家人也都动心了。于是,“过番”的客人便不绝如缕。一个荒芜的岛屿,很快便成了一块富庶的宝地,名声就这么传开了。
于是,也就有了《过番谣》。
由于在家乡贫困不堪,无法谋生,男人们纷纷冒险出洋,去掘“金山”,于是,客家女子便以歌来挽留他们:
妹子唔敢怨家贫,
粗茶淡饭我甘心。
郎在家中穷也好,
有双有对值千金。
但是,婆罗洲呀,金山呀,无疑已成了一个诱人的神话,足以号召客家血性男儿,去冒上一番风险,战风斗浪,漂洋过海,去成就一番事业,为家中挣回一大笔钱来。困在家中,过穷曰子,也难免为人耻笑。他们就这么走了,怎么也劝不住。
大伯公
平心而论,“过番”的神话,此际已没多少神话色彩了,不足与刘三妹等神话相比,但海外的婆罗洲或金山,口耳相传,却是很具诱惑力的,自然少不了几分神化。
这也就是客家人过番的第一个阶段,由亡国转而另找他乡,由苦难而化作神话。苦中有甜,甜中有苦,毕竟是有个呼唤,有个盼头,多少点缀有几分神奇色彩。
其间,现实的成分已占有很多了。据史载及考证,如今,婆罗洲的北岸,仍留有中国式的城堡遗址,证明当年客家人的确曾在那个地方生活过,这也是有据可查的。最早出国的客属华侨,至今已有700多年了。其时,由于南宋覆灭,不少宋朝臣民逃到安南(越)、暹罗(泰)等国家,揭开了客家人的海外迁徙史。
后来,在婆罗洲上,便有了罗芳伯的“兰芳共和国”的故事,这是本书前边已经引述过了的。把它说成是“共和国”并早于西方共和国若干年,这自然也是客家人心造的神话了。据考证,那应是一个“兰芳公司”,是一个数万人的矿山,开掘的自然是金矿。罗芳伯运用自己的智慧,兼并了众多的公司,成为了以曼多为中心、南北数十里的产金地,其规模之大,算得上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了。罗芳伯出任的,正是这“兰芳公司”的“大唐总长”,在这公司里,实行“内部自治”。--于是,也就有了“共和国”的传说。
与此同时,在马来西亚,也有一位保护神“大伯公”张理。
如今,在东南亚的许多国家,无论城乡、港口或山区,都建有众多的、大小不一的“大伯公庙”,供奉这位神话般的人物张理。
且无论是华侨、华人,抑或当地的老百姓,乃至外籍人士,都会定期到庙里,向这位“大伯公”烧香礼拜。
迄今,已有200多年了;
在这些“大伯公庙”的袅袅香雾中,人们亦在传颂这位历史人物神奇的故事。
他是客地大埔籍人,当年,与同乡乘“大眼鸡船”,从潮州出发,计划到爪哇巴达维亚谋生,不料,竟搁浅于马来西亚槟榔屿的海面上。飓风把大眼鸡船撕得粉碎,去爪哇的梦想已成泡影。
他们到的地方叫”海珠屿”,是一个人迹罕至的荒岛。众人中,张理是一位有知识的文化人,还在家乡教过书,所以,大家都推他为头,成为临时“岛长”。正是在他的领导下,迅速建立了村舍,有了个居处之所。而后,又一鼓作气,开垦了大批荒地,种植了粮食和其他作物。同时,还开展了多种经营,开铁匠铺打农具,筑炭窑,砍木烧炭……海珠屿在短短的时间内,竟奇迹般地出现了繁荣的景象。
张理还懂医学,经常上山采集草药,给客家人及当地土籍治病。有那么一天,由于上门求医者众,为了免除病人的忧虑,他天未明便上山采药去了。谁知,竟一去不返。待人们在一个岩洞里找到他时,他盘膝打坐在那,已经坐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