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生前还为当地人干了不少善事,如发展林牧业,文教与卫生事业,乃至国内救灾捐助等等,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所以,他被葬于山洞后,人们络绎不绝前来拜祭。后来,又建起了“大伯公庙”,把他视为人们的“保护神”。--他的事迹,几欲可与神农尝百药相媲美了。
随着时间推移、由于客籍人士对这位开发海珠屿的先辈十分崇敬,于是,一座又一座的“大伯公庙”不仅在海珠屿,而且在马来西亚,及至于整个东南亚,也都建了起来。在“大伯公庙”的庙碑上刻有:
五属之侨(现梅州五县)凡有所获,不自以为功,而归功于大伯公。
人们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便会说去求大伯公吧。”从而便可排除万难,步人坦途了。
与其说是客家人在“造神”,还不如说张理的事迹,足可以与神相媲美--这也是中华民族尤其是客家人的美德所至;在这个意义上,客家人在海外供奉的,也正是这种开拓精神的传统美德。海外类似的神话自然还有不少,以上三则当是最有代表意义的了:它们集中表现了客家人在海外荜路蓝缕、艰苦创业的开拓精神--而这种精神,正是他们在国内千年迁徙、万里颠沛,敢于进取、敢于开拓的历史业绩中升华而来的,并在海外得到了发扬光大。
卓谋、罗芳伯与张理,无疑都属于临危不惧、敢于绝处求生的开拓者的典型。当然,其新的意义与价值,则在于他们在海外,在一个全新的也是更为艰险的环境中开拓一片新天地。
彼岸世界
茫茫无际的大海,总是给人们带来对彼岸未知世界的种种幻想,美丽而又浪漫同时,也带来恐惶不安以及重返故园的愿望,这却是实在与本分的。大海,赋予生活在坚实的大地上的人们的想象,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三位出海开拓的客家先驱,才被赋予那么多的神话色彩。
有人称中国人关于海的神话非常贫乏,中国人不接受海所唤起的浪漫幻想,从而没有诞生以漂流为主线的英雄叙事诗,神话中也就没有类似奥德赛式的人物。无疑,这是没有接触到作为中华民族中最优秀的一支民系--客家人上面这些海外漂流、开拓,并产生自身的神话的历史而妄下的断语。
客家人,有丰富的海的神话--虽然他们本是最标准的内陆民系。
其实,在海外,不仅仅上述三人,就是整个客家民系,本身也是一个神话。流传于东南亚的,有这么一句谚语,这便是:客人开埠。
这就是说,任何蛮荒之地,只要有客家人来到,是必能开辟出一个城镇来的。他们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总是能从无到有,化腐朽为神奇,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繁荣的家园!
这难道不是神话么?
三则故事,也无非为“客人开埠”作一个铺垫罢了。
客家人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呢?
回答这个问题,行文至此,应该说是很明了的,客家人重义气,重情分,重信用或然诺,有着较之其他民族更强的凝聚力。面对困难、灾荒或不测,更能抱成团,齐心合力,共同奋斗一这些,我们在卓谋、罗芳伯、张理的传说故事中可以说是看得很清楚的。如果一盘散沙,各顾各,各奔前程的话,是不可能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去改天换地,扭转乾坤的。
当然,客家人的理想主义、对未来的执着与自信,认为能凭自己的努力克服重重阻难,走向成功与胜利--这作为精神支柱,也是必不可少的。它是一个务实的民系,也是一个有理想色彩的民系,二者结合得是相当紧密的。现实的三位开拓者,成为理想中的神话人物,设庙立祀,当是顺理成章的。
卖猪仔
然而,神话毕竟是神话,设庙建寺,也只是寄寓一种良好的心愿。客家人后来的出洋,应当说,大多数客家人的出洋,都是一部充满了苦难与辛酸的血泪史,全然没了当初的浪漫与神奇。
随着中国日益积弱,到近代,更成了半封建半殖民地,客家人的外出,尤其是上南洋与美洲,便日益失却了理想的亮色与浪漫的旋律--因为,所到的彼岸,更早早沦为了西方殖民主义者所统治的殖民地了。
这样的外出,用规范的字眼来称,叫“契约劳工”。这是一个中性的词,“契约”二字在今天也许会被人视为天经地义,名正目顺。然而,当日,却被南方的老百姓一语道破,称之为”卖猪仔”。
也就是卖身,去当牛做马!
那个“契约”,也就成了“卖身契”--失去了人身自由,失去了人的尊严。“身”这个字眼,在中文中包含有更广泛、更深刻的含意。
18世纪末19世纪初,西方殖民主义者以炮艇与刀枪,在血泊中占领了东南亚、整个南洋群岛与美洲。为了搌取殖民地的财富,他们需要大批的劳工。而当时的中国,无疑是最好的劳工或廉价劳动力的供应地。
于是,他们不惜以种种手段--欺骗、拐卖、掳抢,在中国搜罗一大批劳工。这些人,有的仅仅几块银洋便卖了身,有的只是受骗,天真地以为到了南洋便可以发达,有的干脆就是被抓走的,其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当时,设在广州、汕头港口附近的客桟有30多家,均是为洋商代办“猪仔”的客行,它们也就被老百姓称之为“猪仔馆”。客家人被卖“猪仔”出去的绝大多数人,均是从这样的“猪仔馆”中出去的。
被卖的“猪仔”是丝毫没有人身保障的。他们甚至被人赶到一起,用网吊到货轮上面--本身就是被当作货物,并没有当人看。
而几十几百人,全挤在底舱里,给的食物又少又粗,几乎无法入口,也不让上船面上换气,拉撒吃喝全在封闭的舱中……这种惨景,已非笔墨所能形容了。因此,大海上,几经风暴,几经烤晒,能活下来的人,每每不多了。死了,无非就往大海中一扔便了事。华人,在白人殖民主义者眼中,也只是形同牛马罢了。笔者曾见过一个资料,殖民主义者将一位华人塞进一个油罐里,推倒在山坡上,滚动着,听华人在罐里的惨叫以取乐。客家人,由于穷,卖猪仔的多,有的一辈子被卖上好几次。
19世纪初,便有文字记载这种“诱愚民而贩卖出洋者谓之“猪仔”。
而鸦片战争后,臭名昭着的、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及其后一系列的丧权辱国条约,更把这种“卖猪仔”合法化,规定外国人可以在华招工,即“契约华工”。
于是,这一恶行更愈演愈烈。
冤死船中、抛尸大海的客家人,更是不计其数。
这时的“过番谣”,也就满是泪水满是血,让人不忍卒读。在此选上几首:
至嘱亲友莫过番,
海浪抛起高过山;
晕船如同天地转,
舱底相似下阴间。
就算熬过了大海这一关,还有,到了南洋做工,更苦不堪言:半夜三更就起床,
带工催促乱忙忙。
三百六工足足做,
总嫌夜短日子长。
很多人以为“南洋客”有钱,可又有谁知他们的凄凉与可怜呢?
想起过番更孤凄,
水蟒准席搭准被。
转来大家喊番客,
几多雕凉谁人知。
水蟒,即浴巾的俗称。雕凉,即受苦受难。
于是,深知内情的客家人,都千方百计劝阻自己的亲人不要去过番,除非生活所逼,走投无路,才去走这条十去九不回的绝路。
劝郎谣
有这么一个让人心碎的故事:松口附近,因地主放高利贷,利上滚利,有家穷人无法偿还,万般无奈,只好选择下南洋的路,别离骨肉……眼看便是生离死别,妻子追到了码头,向丈夫唱道:
丈夫瞒我出南洋,
下汕去入猪仔行;
秤子无砣无法使,
妹子无郎家难当。
丈夫站在船头,回唱道:
回头望妻在码头,
几多悲伤几多愁;
棒打鸳鸯分两地,
不知何日共水游。
妻子身子趋上前,哭诉道:
塔下潭水滚滚流,
水中鱼儿逐浪游;
望见船儿水上走,
倨令眼泪似水流。
丈夫叹了口气,申辩道:
雕子无羽难过山,
鱼儿无鳍难上滩,
树头不硬难烧炭,
阿哥不穷不过番。
妻子仍苦苦相劝:
穷莫走来冷莫动,
我愿嫁郎不怕穷。
人情好来饮水饱,
郎去乞食妹挽留。
如此深情,不能令丈夫不动心,可他也实在是没办法:柑子跌落古井心,
一半浮来一半沉:
归去只有寻死路,
过番难舍妹深情。
故事的结局如何?
一说是船还是开去了,丈夫一去不复返,妻子年年在码头唱《十望亲夫》,泪水也流干了。
一说是丈夫终于捡起了包楸,跳下船头,踏浪归来,与妻子共患难,后不知所终。
字字听来皆是血!
隔山娶妻
在《过番谣》中,有着众多的种类,诸如《劝郎莫过番》、《阿哥出门去过番》、《十送郎》、《十寻亲夫》、《亲哥过番两分离》、《番隔唐山万千里》、《去就容易转就难》、《去到番邦又样般》、《回头不见嫩娇莲》……可谓数不胜数,皆是血泪泡出来的。也有另一种凄苦的--这就是客家人称的“隔山娶妻”。
由于回不得家乡,在外又成不了家,只好托人带回照片,只要哪个妹子相中,也就随来人在第二年一同下南洋去成亲了。
于是,也就有了另一类“过番谣梅州行下系头塘,
三斤樵米九斤糖;
年三十晚蒸甜板,
唔熟唔敢搭郎尝。
表面上说的是甜极还没有蒸熟,不敢叫来人--即水客捎出去给郎尝,但实际上的意思是说,妹子还未长成,暂时不能与之成婚。运用这种耐人寻味的手法,自是另有一番苦衷。
“契约华工”,签约时,一般是三年五年,而这三五年的工钱中,还得扣除当年支付出国花去的费用,说是期满后,还清债务,便可以自谋生路了--坐底舱死了人也得照样付费,其冷酷程度实在是太可怕了。可以说,还不债了,这三五年是白干了,只挣得个空身人。摆脱了契约,才可能真正去挣点钱,起早贪黑,夜以继日,才换回回国的路费。但这还是不够,总不能两手空空回家转。于是,又得熬上许多年……一般来说,凡是熬过来,活着的华侨,至少也得做上10年左右的工,十七八岁“卖猪仔”出来,到30岁才能回家,去娶亲;而后,又再到外干上几年,待资金充裕,才谈得上回乡接上妻子,让妻子跟去定居。
来来去去,人就年近不惑了。
这还是幸运的。
有的,也就永远回不来了。
他们的遭际,显然要比早几个世纪出洋的客家人,要悲惨得多!
纵然如此,他们也得去,山歌也劝不转:
讲起过番倨讨饶,
挑等锡泥过浮桥,
千转过得千转好,
一转失脚命会天。
生命就是这般难以承受之轻!
南洋掘”金山”的神话,到了“契约华工”身上便彻底地破灭了。
他们用血汗,换来了殖民主义者手中的滚滚银洋--掠夺者不仅掠夺了当地的资源,也掠夺了华工的血汗与生命!
岁月漫漫,只有“过番谣”还在凄苦地唱着,流播着,伴随着海风的腥味:
想起当日过番客,
黄莲树上挂苦瓜。
黄莲树下埋猪胆,
从头苦到脚底下。
何以用“猪胆”喻苦,因是“卖猪仔”么?
头脑中的沃土
在深痛的历史创伤中,在无以描绘的人类痛苦之中,一个民族或民系,要修复与弥合已有过的创口,绝非易事。有时,这样的创口,会造成畸型、变态与瘫痪--这样,便等于死亡。事实上,已经有过这样消亡了的民族、毁灭了的文明。这已如一面血染的山崖,骇然地立在历史的岔道口上。我们不必去--列数这样的民族与文明。
如同当年没有在世界民族大迁徙,即中原的“五胡乱华”中沉沦与寂灭一样,客家人在海外也不曾因这种“卖猪仔”的残酷暴行而被摧毁并消失。他们总是有一种奇迹般的再生能力,能及时滋养自身,调整自身,如同在千年飓风袭击下仍能屹立在海岸上的椰子树一般,始终保持伟岸的身躯。
无论到了怎样的荒芜之地,他们都能让那里长出嘉禾茂丼。人们惊叹:客家人的脑子里永远有着肥沃的土壤,当这一土壤连接到任何地方,再贫瘠也同样可以肥沃起来。--这实际是说,人的观念意识,应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每每比有形的物质力量更为强大,而且,它本身就能创造出强大的物质力量。而一个民族或民系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的这种观念的力量,每每便左右着自身群体的兴衰。
于是,“过番谣”的凄凉虽仍伴着海风飘来,但客家人的自强不息,已多少冲淡了它……而他们在巨大的历史创痛下,又更为亢奋地编织起了新的神话,自然是与过去完全不同了的神话。
叶落归根
开始,无论客家女怎么劝漂流的丈夫“番邦赚钱番邦使”,客家人头脑中永远有着自己的故国,自己的故园,总是忘不了“叶落归根”。他们节俭每一文钱,储存起来,一有机会,便托“水客”带回家中,自己没有了,再去赚!所以,在南洋,在澳洲,那些殖民主义者,也包括被流放的白人苦役,竟“发现”了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这就是华人把钱都赚走了,拿到中国去了,而不似他们花天酒地在当地消费掉。于是,便又激发起了一起又一起的反华排华的浪潮。--时至今日,这种浪潮仍未平息,究其根由,也是认为华人经济太发达了,钱都到了华人手上。这与当年简单的理由仍旧没有多大的区别。几百年,还是同出一辙!只是表面上总是得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有时,文明社会与野蛮时代,在某些本质问题上仍是一脉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