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家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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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封 用鲜血浇灌在大地上——塘溪沙村·沙氏兄弟(上) (4)

那已经是1948年的春天了,谷雨碰到了一件头痛的事情,父母要把她嫁给校长的傻儿子,而她却已经秘密地与学校的体育老师好上了。谷雨是这几个女子中最苗条的一位,会唱越剧——回头一笑百媚生……

她的心事是很多的,只有她和她的体育老师知道校长为什么要娶她做儿媳妇。校长是常常要在书法课时走到谷雨身边的,他安排了谷雨一个人坐两个人的座位,这样他就可以温和地坐在谷雨身边,把着她的手练字,把男人的烟草热气和喘气喷到谷雨的耳边——那个学校的书法课因此便史无前例地多。

校长和校董从前就是老同学,他们都属于宁波帮中工商地主阶层,所以他们都是有钱人。在1948年的兵荒马乱之中,有钱人在乡间的生活具有一定程度的冒险性,这样的生活让校长遭遇了。土匪终于来绑校长的票,但绑的却是校长的傻儿子。三天之后,土匪们送回了傻儿子的一只耳朵,校长吓得当场挑去一担银元,一只耳朵的傻儿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地回来了。

全村的人都去庆贺校长家人质的归来,校长在人群中看到了谷雨的父母。他突然激动地表示要为儿子冲喜,并当场向谷雨家提亲。

谷雨的父母自然是诚惶诚恐大喜过望的。也许他们回家的途中就已经商定好成亲的日子,因此见了谷雨的面,二话不说就让她做好嫁人的全部准备。

谷雨怎么办呢?当然是要啼哭的,南方的女儿泪水尤其多。然而,再多的泪水也休想打动谷雨的父母的心肠。谷雨的父亲也在上海做过生意,不幸地是数年前破了产,他们天天愁着怎么打发那两个一天比一天美丽的黄花闺女呢,嫁人是要嫁妆的啊,他们穷得拿不出嫁妆了。而嫁到校长家去,不但不用嫁妆,还可以有多少彩礼啊!那彩礼是足足可以嫁了小女儿还有盈余的呢,这样下面四个儿子的生计也就有了着落了。

谷雨虽是长姐,却是不管这些的,她已经读过一些进步的书籍了,包括妇女解放的一些书籍。她所热恋的体育老师是一个狂热的进步青年。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要去弄把枪来打死封建冬烘的老校长,然后双双一起出逃,离开这令人窒息的黑屋,到解放区去,寻找晴朗的天空。这主意一面让谷雨吓得要死一面又令她神往。她没想到这一切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现在她恨死了老校长,她也后悔自己为什么三番五次地阻挠体育老师,不让他实施他的复仇计划。

她想出逃,然而来不及了,父母明智地想到了读书女儿的种种可能性,因此把她锁在了楼上。楼是很高的,且又抽去了楼梯,谷雨在楼上一如等待被宰的羔羊。

早晨,谷雨的妹妹仲秋要去上学了,她眼泪汪汪地盯着楼板,以往她都是与阿姐同行的啊。阿姐出现在窗口,向她使了个眼色,那就是读过书的女子才会有的心领神会。一张纸条飘然而下,妹妹机智地拣起,她知道那一定是让她转交给体育老师的。

以后的故事急转直下,由于有了仲秋这位小红娘的秘密传递,谷雨与情人遥相串联,策划了全套的出逃方案。也许再过三天谷雨就要过门,也许时间还要更短一些,总之,校长与他的傻儿子正在翘首以盼他们美丽而又识字断文的媳妇过门的时候,谷雨已经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胜利大逃亡,坐着体育老师摇橹而来的一叶小舟,出了海口,再坐大轮船行驶海上,投奔光明去也。

热恋的不仅仅是谷雨,慰轻也在热恋着呢。她热爱的青年男子是一位长长睫毛的国文老师,一位多情的诗人。他与同事体育老师在许多地方都是决不相像的,但在向往进步与向往革命上,他俩情投意合。

国文老师之所以不效仿他的好朋友并非没有勇气,实在是慰轻与谷雨的个性太不一样了。慰轻是我们江南才会出现的天生的情种,她与诗人的爱情是很痛苦的,因为真正的爱情总离不开痛苦。况且慰轻在没什么痛苦的时候也会生出许多痛苦,伤春悲秋是她的性格特点,林黛玉是她的偶像,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诗人才爱得她死去活来。

但相爱的人无法在一起,乡绅已经把她许给了国民政府一位大官僚的儿子,那青年是在沪上做着工程师的。听到这个消息,慰轻在诗人面前哭得天昏地暗。但慰轻的父亲没有给慰轻抽楼梯,也不逼她,他甚至对待诗人也客客气气。乡绅是有经验的乡绅啊,在那动荡的年代,他知道年轻人的厉害,他为什么要打草惊蛇呢?

谷雨出逃数月之后,夏天到了。暑期中,乡绅要带慰轻到上海去住一阵子,诗人与他的姑娘都以为这只是短暂的相别。然而,两个月后带回的消息让诗人目瞪口呆——慰轻结婚了,嫁给了那个大官僚的儿子。她幸福吗?当然应该是幸福的,有人带来了慰轻穿着婚纱与新郎合拍的结婚照。照片里的那个男子英俊潇洒,还有着一双诚实的眼睛。

诗人怎么办呢?当然是离开那所痛断肝肠的学校了,然而也没有能够投奔成革命——诗人病倒了,和我们江南的民间传说《梁祝》一样,生了相思病。虽然没有像梁山伯那样一病不起,但也算是一直躺到了1949年的春天。

在下一个春天,又有一个女子嫁出去了,十五岁的夕烟糊里糊涂做了新娘。夕烟的父亲也是有一点钱识得一些字的,在城里的银行里做事情,然而孩子却是生得委实多了一些。等到夕烟出生时,当父亲的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生了也就生了,聊胜于无吧。

夕烟的读书,也和她的出生一样聊胜于无。本来不读也是可以的,因为读不读反正就是识得那么几个字,书读得再多,也没有什么长进了,真是空长了一副花容月貌。有人促狭,给她取个外号“木美人”。

“木美人”还没到该嫁的年龄就嫁出去了,家里把她配给了一名黄埔军校的青年军官。军官倒是生得蛮像样,但却是属于那种“战死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人物。婚后三天,他就回到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去和共产党作对了。

你说“木美人”的父亲糊涂嘛,他也算是把女儿嫁给了一户城里的有钱人家;你要说他不糊涂嘛,这时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他何苦再莫名其妙贴进了一个女儿。这一切“木美人”都是很少去想的,几个读书的姐妹中,她是最不爱动脑筋的、最接近村里那些没读书的姑娘的禀性了。如此没有是非的本分人,生来应该是那种老老实实不起波澜度过一生的江南女子啊!

现在,仲秋也已经十六岁了。她话很少,内秀,也很实在,还有着一点点的忧郁,一双明亮的眼睛和银玲般的嗓子很少起作用,看不出这文静少女在别的地方有什么出众之处。人们只看到她静如处子那一面,直到有一天她动如脱兔、最后消失在那所乡村学校时,乡亲们才恍然大悟。

仲秋是四个姐妹中惟一主动出走的一个,她从来也没有对人宣传过革命,但她出走的目的恰恰是革命。就在夕烟的丈夫新婚别妻上战场的那些日子里,仲秋穿着月白色的旗袍,一夜闪过百里原野,勇敢地投入了共产党解放军的阵营。

仲秋不是不知道,她的许多亲戚正在敌对的阵营里瞄准这边开枪。她话不多,但是个固执的女子,她想一件事情,常常会想得没完没了,一旦想定了,就再也不想。

她很快如愿以偿地穿上了军装,随着旧王朝的灭亡而进军省城。而在她的故乡,她的那些亲戚们,有的和她一样投奔光明,有的出逃去了台湾,有的枪毙去见了上帝,有的自杀自绝于这个伟大的时代,有的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而仲秋则登上了革命的火车一日千里,故乡被完全地抛在脑后了。

她是军中的漂亮的女兵,有文化,能歌善舞,对革命无限崇拜。她写信给了流落在外的谷雨和她的丈夫,又写信给了大病刚愈的诗人。结果,除了谷雨因为即将做母亲无法赶来之外,其余二人都立刻投奔革命,来到部队,穿上军装,并做了文化教员。

行前谷雨撕了白被单作衬衣,真是一片送郎当红军似的激情,而诗人呢,虽然大病一场,但相思未了,又是仲秋与慰轻取得了联系。此时慰轻快做母亲,得此消息,又哭得死去活来,让她的反动家庭出身的丈夫手足无措。

事情到此,似乎已经到水落石出的地步,除了仲秋再嫁一个丈夫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动人的故事可以演绎。然而,我以上所讲的一切却只是一曲序幕。正如我们江南的曲折委婉的河流一样,这些河边读过书的女子的故事也是曲折委婉的。她们的命运情深意浓,历经磨难,绵绵长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在此再叙一二。

先是仲秋与姐夫与诗人一起过了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在国内的谷雨回到故乡,当了妇女主任,金戒指和金耳环是自然就第一个当场捐掉的,为了革命她什么都愿意奉献。慰轻也不甘示弱,她抱着孩子上了法庭,宣布要和那个剥削阶级的家庭一刀两断。她果然就两断了,且把孩子也断给了对方。然后,她勇敢地投石问路,向在朝鲜战场上的文化教员举起了玫瑰花。她身穿布拉吉冲到了三八线旁,终于和她的诗人举行了战场上的婚礼。

这难道不应该是一个如愿以偿的婚礼吗?在异国的坑道内,在新婚的洞房里,在夜半三更无语时,文化教员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他哭得有点不像是那种单纯幸福的流泪了。

仲秋的婚姻和那个时代许多投奔革命的女学生的婚姻一样,她嫁给了一位来自北方的年轻的老革命,青春年少就参加抗日战争,并且在战场上还是爱写诗作文的。他长得也很清秀,他们共同生活的大半生的基础打得比较扎实,如果仲秋的家族中不是有那么多说不清的事情,仲秋的婚后生活将会是平静的吧。

然而,寡居的夕烟首先来了,抱着嗷嗷待哺之儿,反动军官死在了两军对垒之中。仲秋怎么能不收留她呢。住在她家里,直到物色好一个老革命,再把夕烟送走。还没松口气呢,谷雨与她的丈夫开始闹离婚了。当然不能怪谷雨,江南的女子是烈而贞的,但体育老师虽然参军入党闹革命,却依然是浪漫的。离婚之后是“反右”,体育老师逃脱不了恢恢法网,于是殃及谷雨。谷雨烈性,在仲秋的家中自杀未果,仲秋亲自把谷雨送到医院去灌肠;然后是慰轻与前夫生的女儿来了,引起了慰轻与诗人的冷战,然后……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喝了点微酒,突然对我说:你说你外婆好不好笑,她叫我什么,她叫我“王政委”啊。岳母对女婿的这样一种称谓,在尊敬中夹着生分,这是可以理解的。我因此又去追问我的外婆。外婆告诉我,当初她们在宁波乡下,听说女儿要嫁给一个共产党,吓都吓死了,因为她所知道的共产党,是红头发绿眉毛的。在外婆告诉我之前,我一直以为红头发绿眉毛的共产党是一种文学描述,没想到是现实生活中的一种真切意识存在。我说既然如此,你们怎么办呢?外婆告诉我,虽然如此,女儿出嫁,还是要有所表示的,因此寄了一条八斤重的被子去。但是共产党嘛,就是要共产的,所以这条八斤重的嫁妆棉被就被拆成了好几条被子,被部队共产了。

就此我再问我的父亲,军人出生的父亲,一辈子过的公家生活,显然对嫁妆棉被之类的婆婆妈妈的事情是忽略不计的,但他还是牢牢记住了一个细节,父母结婚时,就是两个军用铺盖放在一起,战友们一起晚上来吃点糖果。糖果少而战友多,他们用一个大红的茶盘端出了一盆象棋子,作为喜糖,博得大家一笑,就此结婚了。

我对革命的这种追述,或许也是体现了当下的某种叙述语境吧,正是这样一种大的语境,诞生了类似《激情燃烧的岁月》这样的文学和艺术作品。他们艺术化了革命,戏剧化了革命,传奇化了革命,在某个角度说,也是浪漫化了革命。因此,我一方面也如此地加入叙述着,一方面对此却严重不满足。我不敢说革命的本质就是受难,但革命的本质,肯定不仅仅是狂欢。

革命是重大的,庄严的,革命在胜利时呈现出狂欢的气象,那正是我的父母相遇的日子。但革命又是具有悲剧特质的,这种特质,恰恰是我从沙氏兄弟的革命经历中感受到的。

母亲,这也正是我的第三封信会以沙氏兄弟为主人的原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