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说过,只要有一个人爱,我就不孤单?
哦,我想起来,那是很多很多年前,我写在一张有薄荷香气的信纸上的,我把它折成千纸鹤,夹在一本绿色的硬壳日记本里,一起藏起来的,还有那张,我和罗吉吉唯一的合影。
我拖着一大袋干粮,浑身湿漉漉地从地下通道走过,方向是那个暂时称之为家的地方。低矮的旧房子,是姥姥留给妈妈的,妈妈又把它留给了不愿意跟她一起住高楼大厦的我。
我很笨是不是?真的是很笨,有好房子我不住,有漂亮衣服不要穿,有人弄好吃的给我我不要吃,存折里有钱我不舍得用,表面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铜墙铁壁,其实却是一颗软柿子,半夜里,自己使劲地捏,直到捏出眼泪来。
我拖着塑料袋,拖着一地的水印,看着地下通道里卖艺的歌手,吉他残旧,在人群里,忽远忽近的旋律却很完整。
我拖着步子走得很慢,很快最后一班人群消失在地铁尽头,只剩下稀稀落落的行人行色匆匆。忽然就嗅到寂寞的味道,心也如同在水里泡过,冰凉。
低头听见不远处有女生忿忿却娇软的声音,嚷嚷着,你不要再跟着我。
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女生叫谭语嫣。与天龙八部中的语嫣一般有天仙之姿,且灵气聪明,听说会数种乐器,尤以钢琴弹得最好。因此有钢琴公主的称号。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我当然不例外,仰起脸关注起旧日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红着脸在骂谁。
两个高个子男生横在眼前,修长的谭语嫣看起来格外娇小瘦削。
我猜出了三分剧情,那个与她四目相对的模样有点小痞不是太帅的男生有点眼熟,好像是明诚哥哥的众弟兄之一,应该是他追着我们的钢琴公主,追得她两眼瞪出火花了。
八卦亮点在于,公主搀着一个男生,大声嚷嚷着,他是我男朋友,好了,你不要再来打搅我了。
我这样的角度只看得到男主角的侧面,然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惊鸿一瞥?
我就这么的被男主角的一张侧脸给震撼得原地呆站,动也不知道动了。
因为那张脸的主人是罗吉吉。不,应该说,那张侧脸,那个高高鼻梁的主人是罗吉吉,我又怎么会不认得。
过多少年都会记得的一张脸,在梦里无数次摩挲的一张脸,彼时他的手被钢琴公主挽着,我却看不到这些,我只知道,我感谢老天,让我再碰到他。
那是1998年的暑假,罗吉吉并不是班里最好看的男孩,但绝对是最调皮的,他可以善良到偷偷把老师养的小乌龟给放生,也老是揪女生的小辫子或者是把她们的车轮子给戳破。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罗吉吉,我只记得,那天我没写作业,结果哭哭啼啼地跟捣鬼被抓获的罗吉吉一起被罚站,他附在我耳朵边说,童夏,我知道有个地方特别好玩,一块儿去不。
我傻乎乎地就跟着罗吉吉蹑手蹑脚地爬墙出去,我还记得,攀着青藤爬上去的我吓得哭了起来,他在下面伸出手来说,喂,别怕,跳下来啦,我接着你。
不知道为什么,罗吉吉亮晶晶的眼睛给了我莫名的勇气,我闭着眼睛就跳了下去。
他真的接住我了,不过他是用身子接的,我直接摔在罗吉吉瘦骨嶙峋的身上,感觉还不如摔在草坪上。
——哇,看起来瘦不拉几的,原来这么沉啊!我差点一命呜呼。
我看着罗吉吉,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罗吉吉气呼呼地拉了下我的小辫子,然后带我去他所谓的好玩的地方,游戏机厅。
他在游戏机前杀得忘乎所以,沉浸其中,我趴在一旁,看着他夸张的表演,然后听到肚子叫,我扯扯罗吉吉的胳膊说,我饿了。
在我扯第三下的时候,罗吉吉扮演的角色终于气绝身亡,他摸了摸衣袋再没能摸出一个铜板,于是白我一眼说,好啦,我们去吃东西,不过我没钱了。
我笑着说,没事,我有。
罗吉吉带我去吃西里小街道的烧烤,然后我拽着罗吉吉去西里街口的小饰品店里拍大头贴。
——罗吉吉,我从来没拍过,我们去拍一张吧。
——我不要。我要回家写作业了。
——罗吉吉,求求你了。
于是罗吉吉没办法,伸出一个手指头说,一张,就一张啊。
嗯,就一张。罗吉吉摆出一副我欠了他五百万并不打算还的臭脸,我摆出一副我占了罗吉吉五百万的便宜并还能继续占的甜甜笑脸,咔嚓。
我跟老板拜托,我不要粘粘纸,我要照片,那种有着真实质地,清晰色彩的照片。
那是罗吉吉跟我唯一的合影。
那天我犹豫着到最后还是没告诉他,谢谢他陪我这个午后,我的爸爸妈妈吵架,妈妈要带我离开,回到她来的那个城市。
那就是关于我和罗吉吉的故事,平淡得跟苏打水似的,枯燥得跟一块干了的瘦肉一般。
思维穿越完毕,梦想回归现实,我只看到对面那男生挥着他的拳头就往罗吉吉的鼻子打。
我咯噔一下,丢下我的泡面就跳到他们面前嚷嚷说,那个谁,这两是我朋友,你要敢乱来,我告诉我哥去。
明诚哥果然是个角儿,搬出名字来,那个拳头就缩了回去,男生憋屈着一张脸说,今天就看在你的份上算了,别让老子再碰到。
钢琴公主与我还是有过几面之缘的,顿时对我英雄救美的表演感激涕零,抓着我的胳膊说,童夏,真是太谢谢你了。
罗吉吉歪着脑袋一脸委屈,说,童夏?这名字好熟悉。
我正感到绝望时,罗吉吉瞪着钢琴公主说,美女,你刚才扑过来就抓着我的胳膊说我是你男朋友,害得我差点挨上一拳,你啥居心?
罗吉吉是个笨蛋,你们也是这么觉得的吧?换做是我,如果一个像谭语嫣一样的姑娘跑上来挽着我胳膊,红着脸说他是我男朋友,我断根手指也愿意啊。
在罗吉吉认出我就是小时候被他诱拐过的同学童夏时,他交代他考入了这个城市不错的C大,计算机系,他先过来熟悉熟悉环境并且顺带勤工俭学下。
我没想过他会有这样深刻的觉悟,只觉得这个顺带顺带得非常勉强。
罗吉吉看我拎起一袋子泡面,皱了皱眉头说,童夏,难怪你长到现在也是这副模样,呐呐,这附近有没有菜场,今天晚上刚好没地儿吃饭,咱们去买点肉,回去我给你露一手。
罗吉吉,你看你,当年都不熟悉的你我,阔别多年,怎么现在跟旧日好友似的,莫非,你还有别的好朋友叫童夏吗?
不管怎样,我很开心。
我有点不痛快的是,我们的久别重逢,被跟上来的钢琴公主给破坏了。
我当时就想,她不会真是对罗吉吉一见钟情了吧?不见得啊,罗吉吉那么没风度地指责她害他蒙受不白之冤,于是我转念一想,被自己给吓到了。钢琴公主不会是对我的救命之恩感到无以为报,就此跟着我以身相许了吧?
我带着他们两到了我住的地方,旧宅子,一下雨,就会有股潮味。而钢琴公主好不嫌弃地东张西望,一边晃着我的手说,童夏,住在这里很有意思吧。你看外面有藤蔓包围,像是古堡一样。
我一边倒腾罗吉吉买的土豆,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反语:“是啊,可舒服了,我就跟个古堡里的凯萨琳公主一样。”
“童夏,这个是你啊?”谭语嫣指着相框里小时候弹钢琴的我的旧照片,惊奇地问,“我都不知道你会弹钢琴呢。”
罗吉吉原本正在厨房里与油锅大战,彼时探出一个脑袋来说:“她那是装的,你看她那小手指,肥肥短短的,哪像弹钢琴的呀。”
罗吉吉真是个混蛋,我气急败坏地想。
谁说我真的不会弹钢琴呢?10岁那年我就过了钢琴8级,只是后来我再也不愿意碰那台黑白分明的音乐机器,那是爸爸手把手教我学会的。他后来爱上一个美声天后,当那个声音甜美的阿姨到我家里来,尖酸刻薄地说着话时,我的手重重砸在了琴键上,钢琴发出绵长回音,这才明白,音乐残忍起来,真的很刻骨。
罗吉吉端出一盘土豆饼来,土豆金黄金黄,葱丝绿油油地羞涩地点缀着,没想到,罗吉吉还真有一手。
他擦一下额角的汗水,道,童夏,我记得你小时候特喜欢吃土豆啊,那次和你一起翘课,你一口气吃了10串。
我愣在那里,原来他记得这么清楚,我忽然觉得心被人狠狠一捂热,差点就扑上去拥抱了罗吉吉了。可惜这时谭语嫣伸出筷子在我眼前一晃,夹了一个进嘴里,动了下她没肉的腮帮,然后竖起大拇指说好吃!
罗吉吉立马长了脸了,挺直腰板拍拍胸脯说那是当然。然后钻进了厨房,折腾出一大堆色香味俱全的菜来。
罗吉吉,真该做个厨师,上什么大学啊,学什么计算机啊。
彼时有人敲门,我正纳闷,来的人竟然是明诚哥,穿一件藏青色的T恤,一双桃花眼不知伤过多少人,唯独待我,明诚哥表态,妹妹就是妹妹,比亲妹妹还要亲。
明诚哥是母亲嫁的男子那边的亲戚,这么多年,只有他对我真的是好的,不带一丝虚假的好,近乎纵容的好。
“我听说我手下的人动了你的朋友,所以过来看看要紧不要紧。”
明诚哥见屋子里如此热闹,打了个响指,“哟,泡面小公主,今天有人下厨?”
于是这个神奇的雨夜,我、明诚哥,还有久未谋面的罗吉吉,以及眼前这个举止优雅眼神却很单纯,从未想过会有交集的钢琴公主,竟然围在一桌子吃饭。
这真是个神奇的历史性时刻。只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觉得钢琴公主又麻烦又娇气又聒噪又自傲的罗吉吉,后来会喜欢她。
罗吉吉打工的地方在我和钢琴公主母校旁的一个小餐馆,他的工作是侍应生,胸前打个蝴蝶结的样子特别好笑。
那天我买了吃的去送给罗吉吉,下午2点是他的休息时间,准时过去,原本忙得气喘吁吁的罗吉吉站起来,把蝴蝶结一扯,拽过我的胳膊就说,走,咱做够小弟了,去当回大爷去。
罗吉吉永远都有这样那样的搞笑天分,看到他我就很开心。
走到门口却看到钢琴公主来了,看到我时扑上来抱了我下,然后将手里漂亮的便当盒递给罗吉吉说,我妈妈做的。打赏你的。
便当被做成可爱的心型,颜色漂亮得不得了。
罗吉吉皱皱眉头装作嫌弃地说,中看不中用,能不能吃啊。却在钢琴公主佯装来夺时抱得紧紧的。
阳光之下,我们三人坐在餐馆附近的大榕树下,听知了唱歌,钢琴公主哼着罗大佑的《童年》,声音甜美清新有如这个夏天偶尔吹来的风。
这样的姿态以钢琴公主收回便当盒要去上课告终,罗吉吉远远地眺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一道白色修长的影子陪着她离去,罗吉吉的目光送不远,只能收回来。
然后他对着我嘿嘿地笑了两声,说,童夏,我发觉这丫头还蛮可爱的。
那天我坐在无人的桌子上,看着罗吉吉忙乎了一个晚上,忽然觉得很想哭。
我只是想抓住一点点的光亮,来温暖那冰凉的沼泽,罗吉吉,我始终不敢问那句,你是不是喜欢谭语嫣呢?
那样的女孩子,家境卓越,天性单纯,漂亮可爱,才华满腹,我有什么自信去比呢?
我坐得心里难受,于是起身悄悄地走了。
一路拖着步子,我忽然就哭了,罗吉吉我真是不争气啊,我为什么什么都不敢跟你说呢?哪怕是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你这档子事。罗吉吉你也真是不争气啊,你怎么能随便就喜欢别人了呢。
有人拉我的衣角,回过头去,罗吉吉看到我满脸都是眼泪吓得跟见鬼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