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人生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真是简单。不过像康白情那样似乎已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领袖,尔后却处处碰壁,所遇多舛的,其原因是什么呢?还真不好说,只能套句老话:一生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相较新潮社诸君,如傅斯年、罗家伦、毛子水之属,或为文化重头官僚,或为史学家、名学者,则他的遭际最为酸楚。
康白情是四川安岳人,这里是有名的柠檬之乡、民间艺术之乡。五四运动时期,他是五大学生领袖之一。社会活动有他的身影,诗歌、政论彰显他的才华。后半生像走了背字一样,人生命运急剧下滑。他在美国期间,用他那撰写童稚诗作的心态,和旧金山洪门帮会联手,欲问鼎政治,终成虚幻的无根漂萍。
他也曾短期成为四川地方军头的幕僚。
康白情五四前就身影跃动,五四期间更是大出风头,乃是名噪一时的学生领袖。1917年北大首创学生主持教授会,康白情和其他学生头目傅斯年、罗家伦、张国焘分别担任四个学院的主任。五四的前夜,北大校长找他们几位谈话,关怀指点。至全国响应,康白情率领北京学生代表团赴沪,当选为全国学生联合会主席。
1923年7月,康白情在美发起组织新中国党,这年他28岁,自任党魁,以西方各地的唐人街为重点着手发展组织,并在上海、北京等地设立党部,四处拉拢各国留学生入党,包括刚到法国的他的老乡李劼人,一时风头甚健。康白情自以为本钱丰厚,抛却加州大学的学业,于1926年以领袖身份傲然回国指导工作。
但其回国后好像回不过神来一样,他的思维还停留在五六年前,物是人非,他只好投靠教育总长章士钊,做了一段时间的法制委员。
康白情政途运作已成虚化,同时学业荒废无成、组织消弭无形,师友为之侧目。走投无路之下,他曾致书北洋政府首脑,陈述对国事的主张,但是入幕之想又事与愿违,遂选择往山东大学任文学教授,以后又辗转广州、厦门,在中山大学、厦门大学任教职。
当20世纪20年代后期,康白情回到阔别多年的四川老家讨生活。当时成都新闻界报以热情期待,报纸通讯、消息极尽恭维,诸如:欢迎中国思想界的巨子、五四运动的健将、新潮诗人康白情回乡……不一而足。
当时四川的大人物刘湘对之礼遇备至。请见,委以军职,以高级幕僚兼某旅旅长,颇为其他军官侧目。但在这样的位置上,他对军事并无兴趣和专长,却着迷于抽鸦片、吃花酒的恶习,短期内身心大损、意志消沉,无法胜任旅长职务,便专任幕僚。这样浑浑噩噩、寄人篱下又过了两年。
抗战前的几年间,他先后在上海经商卖高级土产,当中学教员,尝试办报。1935年由同学介绍到中山大学任教,未几,又因早年的政治作为而解聘。其后多年,康白情辗转于教育与工商界,灰头土脸,毫无所成。相识旧雨,了无联系,有人还以为他早已不在人间。
20世纪40年代未,他又到广州任教,1958年成为右派分子,退职返乡。船次途中,病死于三峡门外之巴东。
左右不讨好,竟至于此,也实在罕见。好像他对事物都是轻飘得抓不住重心,难以落地生根,而各派竟也当他是充满的气球,谁都好奇接过来把玩一下,然后纵手一弹,再不理会了。
按说他的社会关系不少,老师辈的蔡元培以及蒋梦麟、胡适、陶孟和,同辈的汪敬熙、段锡朋、罗家伦、周炳琳、田汉、张闻天、曾琦、许德珩、何鲁之、余景陶、俞平伯、顾颉刚、孙伏园等,这时候都若即若离,隔膜甚深了。
他和军事也不是完全没有渊源,他的家乡四川安岳就是袍哥的源头之一,据说,他在11岁就曾参加进去。不过,这些都难以改变他的性格。软弱,唯美,多愁善感,时而激进时而颓废,时而热血沸腾时而万念俱焚。实际上,他的性格是属于漂门——难以在他事实上不感兴趣的行业沉潜涵泳、植根壮大。
据说他上马叙伦哲学课时,因迟到跟马先生顶嘴,态度倨傲,讲歪理,把马老气得发抖。某次上课他故意迟到,马叙伦问之,他答住得远,马先生知其住处就在近旁,斥其所说无理。康白情腆颜答道,你不是在讲庄子吗?庄子说,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先生不以为远,而我以为远。令马氏七窍生烟。
康白情既未当好川军的参谋,也没有当好他自己人生的参谋。至于他潦倒而亡,那也不完全是他个人的责任,时代的诡异,是谁也参谋不来,谁也规划不来的。
观其诗作,充溢一种童稚的趣味:
柳也绿了
麦子也绿了
细草也绿了
水也绿了
鸭尾巴也绿了
茅屋盖上也绿了……
则其介入政治抑或军事,不管被动的还是主动的,几乎都是一个笑话了。
康白情的论文《论中国之民族气质》,很像《隋书?地理志》对南北西东各地民性的分析,地理、人性、好尚、气质,汇为一炉,但又加入了一定的现代观念,以及他自身所处时代的时事对民众的影响,和人们的反应,将此也作为新的性格特征。有如此的分析的工夫,他实在大可就此在刘湘部队中做一个有为的幕僚,可是他竟一路衰退下去,仿佛他的老乡苏东坡的诗所说“骏马下注千丈坡”。
他说,寻常东南之人,性浮而易激,故易为暴动……实多乐天而鲜厌世也。其文学美术之盛,为各属之巨擘……又分析西南之人,“唯山境闭塞而民识固蔽也,故无野心,乏远虑,重习惯,偏保守,而以营目前之自存为止……则诈虞佻达逸乐浮动之风,实未让东南之人独步,特不若其甚耳。其人喧于暖风,颇耽情于闺房……民多重目前之享受,而不重视储蓄”。
这是不错的。可是他又说东南之人摩拳擦掌,做欲斗之状,“然而指及人面而不敢竟抵人面者,恐真斗之不利于己也,又不闻革命之役乎?革命功成而享大名,据显位者,多东南之人:其冒锋镝,弃沙场,掷头颅,亲奔走者,鲜东南之人也……”这就是想当然了。就在他写文章所去未远的辛亥革命时代,东南沿海,真可谓志士如林,俊杰辈出,流血五步,与专制者作殊死决斗。
就他这类文章看,可见其分析能力尚佳,即使转型做一军事幕僚其底蕴足矣当之。陈布雷从民性上点评四川人,郁达夫也从民性角度指斥浙江人,康白情谈论民族气质,以小观大,即为幕僚基本功。清代万维鶾撰写的《幕学举要》,乃是标准幕僚的日常事务作为,强调对民性、地域特征的透析:“北省民情朴鲁,即有狡诈,亦易窥破。南省刁黠,最多无情之辞,每出意想之外。据事陈告者,不过十之二三。必须虚囊批断,俟质讯以定案。小司寇以五声听狱讼,求民情,可见纸上千言,不如公庭一鞠。未可执内幕之臆见为定评也。”然而康先生兴趣实在不在这里,惋惜也,浩叹也,佛也救不得。
说来说去,康白情以一学生身份而为军人幕僚,实在尚未走出他的学生心态,属于别一种长不大的人物性格,这导致他后半生的做事往往心不在焉。若说他的人生是一个梦,则绝非淡然消逝者,反而是辗转复沓,错舛纠结,荆棘满途,这样一种不舒适、触霉头的梦,无疑,这是一个噩梦。
所以,康白情的短暂幕僚生涯,本来可以成为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但他因为性格和心境的原因,不得不放弃了。盖棺论定,卑之无甚高论,也就心不在焉四个字,足以概括他的一生。
黄遵宪绝非一个甘心做诗人了事的人。清末最后几年也是他的晚年,他还烈士暮年,壮心未已,急思有所作为。无奈局势一天天恶化,使他无从措手。
同样,康白情也是不甘心以一诗人终其身的人,但他热衷于无根飘篷般的组党,较之黄遵宪等人,气象上、技术上又差着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