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少城娘娘庙六十六号有一个相当豪华的公馆,里面有花园、洋楼,不过这只能从远的地方看到,大门口里有一个花坛和照壁遮住了,看不进去。附近的人只听说这个公馆的主人姓牟,是一个做进出口大买卖的经理。但是从来没有见他出来拜访街坊邻里,甚至谁也没看见过他的尊容是什么模样。要说是做大买卖的豪商,就应该有大腹便便的老板和花枝招展的太太进进出出,夜夜都会灯火辉煌,开不完的宴会和跳舞会吧,这里却是门虽设而常关,进出的人不多,相当冷清。通常可以进出少城一般公馆卖点小东西,送去时鲜果菜,或收买破烂的人,都进不了这个公馆,因为看门头一个也不准进去,凶得很。也看不见一个跑腿的后生、随房的丫头和厨房大师傅出来到街坊邻里去串门、喝茶、说闲话。有时候有穿西装、戴礼帽、文质彬彬的人,也有穿密排扣子的靠衣打扮的人,鬼鬼祟祟地偷进偷出,有时还看见挂着黑色窗帘的小汽车和挂着门帘的私包车,直出直进。有的街坊猜想:“这恐怕是做黄的和黑的买卖的地方吧。”那就是说,偷运鸦片烟和走私黄金的投机商人的公馆。或者索性是做不要本钱的买卖的人家,到外地去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在城里掌红吃黑,坐地分赃。谁能想到这便是国民党特务在成都的大本营,军统蓉站呢?他们做的的确是不要本钱的买卖,专门贩运人头呀,谁也不知道在花园洋房的后面还有一个专门关押共产党人的密窟。多少好汉在那里受折磨和考验,多少英雄在那里流尽最后一滴血。
且说有一天,有两个看来斯斯文文的人来到这个公馆,门口传达以后,马上被请了进去,这是邮检所的两个小特务,有要紧的情报来向特务蓉站的情报组长王元吉报告。情报组长认为这个情报特别重要,把邮检所的两个小特务打发走了以后,马上拿着邮检所查到的信,经过两天的调查统计后,喜滋滋地回来向蓉站站长牟力行作报告。
这个牟力行便是这个公馆的老板,他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大概是把他一身的营养都送进他那秃了顶的脑袋里,供他制造种种害人的阴谋诡计去了吧,此人头脑是很发达的,奇怪的大,而身体是精瘦精瘦的,奇怪的小。他现在正把他那小个子埋进大沙发里,抽着烟,半开半闭着眼睛在听情报组长王元吉的报告。他忽然从沙发里弹出来:
“什么?拿给我看看。”
几十年培养起来的嗅觉特别敏感的鼻子,忽然闻到了什么,他从王元吉送到他手里去的一封信里抽出一页信纸来看。很有经验的情报组长王元吉正在一旁进行权威性的分析:
“站长请看,这信封上写的收信人是燕玉,信纸上写的称呼却是高飞。这且不管,也可能是燕玉的大号叫高飞吧。奇怪的是信的内容。这里面好像有点什么名堂。”
牟力行也在揣摩信的内容,他问:“这个收信人燕玉是什么人?”
“是利川银行的一个小职员,做账的会计。”
牟力行问:“这信里写信人于江说道:‘大哥朱尔康在前线打仗,当了团长,最近回到重庆来了,他不久到成都来,要到东大街华园商号来找你。’这个燕玉真有一个大哥叫朱尔康的吗?”
“问题就在这里,”情报组长解释说,“这个燕玉姓燕,为什么却有个大哥姓朱呢?我们查过燕玉填过的履历表,上面写的亲属、朋友中没有叫朱尔康的。还叫银行里我们谍报组的人探问过她的近亲远交,也没有听说有这个朱尔康大哥,况且东大街除开华园茶厅,并没有一个华园商号呀……”
“你们怎么得到这一封信的?”牟力行要寻根究底,“就是说,你们为什么要检查她的信呢?”
情报组长说:“因为利川银行里的谍报组报告,他们看到燕玉经常收到信件,奇怪的是她收到来信后,常常不马上打开来看,而是锁进她的抽屉里去,下了班后,还是不看,把信装在提包里就带走了,好像她是在替别人收信似的。但是信封上为什么没有写明由她转呢?所以我们叫邮检所检扣她的信,这就是检扣到的一封。”
牟站长对于情报组长的这种安排和邮检所小特务的鼻子,是十分欣赏的。他们能从一条小缝里闻到气味,但是他不能表示过分的高兴,也不能过早夸奖这些“鼻子”,说不定他们为了邀功,而过分敏感呢?
他把信反复看了,这信本身找不到太大的漏洞。只是这个燕玉收到信不看,他们才从检扣她的信里查出一点怀疑来。但是她也还可以狡辩过去,可以说她有一个过继的、不同姓的哥哥嘛,现在要弄清楚的,是不是这信上还有什么名堂,是不是有密写,如果查出密写,那么这个燕玉那里一定是共产党的通信处,可以顺藤摸瓜,也许能摸到一个大西瓜。
牟站长调到成都站来工作,也不能说不努力,给他派来的特务和叛徒也不算少,可是搞了一两年,始终没有摸出共产党的线索来。相反的在大中学校里学潮不断,农村里抗丁抗粮也此起彼伏,最近他受到西南特区的申斥,也不只一回了。如果能从这个银行小职员打开一个口子,就太好了。他要对这封信进行周密的技术检查。这种高级技术,新近才从中美合作所美国专家那里学了来,没有一种密写破不开的。于是他叫情报组长王元吉去喊技术检查科的李干事来。
李干事来了,牟站长要他和王元吉一起对这一封信进行技术检查,看有没有密写,写的是什么。王元吉和李干事一起把信拿到技术检查科去,反复研究,然后用各种药水轻轻涂抹,到底显现出密写来。王元吉赶快把信拿出去交给牟站长。
牟力行一看,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果然抓到了共产党的尾巴。他仔细看了一下,叫情报组长王元吉再去分析分析。王元吉有一个叛徒的鼻子,比他自己的特务鼻子还灵得多。
王元吉很为自己的预见而得意,他看一下密写,马上就能说出道理来。他说:“这一定是共产党有人要到成都来,接头的方法是在《成都新报》登一个寻人启事,在华园茶厅见面。东大街根本没有一个华园商号嘛,来人的模样打扮从那份启事中可以看出来,这边去接头的人不是高飞,就是于江。”
牟站长的血液都快沸腾了,他的脸涨得绯红,他猛烈地吸着烟,在屋里走来走去,来回许多趟,他把烟蒂头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按灭,他开颜地笑着对王元吉说:“这封信你拿去把它复制出来,原信拿去叫技术科复原,如果无法复原,就照样造一封,仔细封好,原样送去,千万不要惊动这个燕玉,不能叫她有一点惊诧,你们只继续留心她的信,并且看《成都新报》的广告栏。”
牟力行叫王元吉去把行动队长叫来,他们就这件事研究了好一阵。他对情报组长说:“你们天天看看《成都新报》的寻人启事,不光是《成都新报》,也许他们是说东指西呢,只要在报上看到这个朱尔康的名字出现,就派得力的人到华园茶厅去侦察,看有没有广告上说的那样一个人,看看有什么人来和他碰头,要紧紧盯住来的人。抓住这条线,扩大侦察。”他转身对行动队长说:“你要准备行动,安排金钩钓大鱼吧。”
四紧急通知
燕玉正在埋头做账,一个银行同事手里拿着一封信,走到燕玉面前来,对她说:“燕玉,你的信,重庆来的。”
燕玉接过信,看了一下信封,说声“谢谢”,就放进她的抽屉,继续伏案做账。
那个人笑了一下,走了。
下班以后,燕玉从抽屉取出那封信,装进提包,回家去了。她拿出那封信来,看到下款末尾那个“缄”字写成“椷”字,是木旁,说明这是一个急件,要赶快交给党的领导。
她用一个稍大的信封把这封信装起来,把信封写好,写的上款地址是“本市四川大学二宿舍”,中间收信人写的是“颜玉信先生收”,下款地址写的是“本市椷”。天已经快黑了,她急急忙忙出来,走向四川大学,她一路小心观察后面,的确没有“尾巴”。她从九眼桥一条直路下去,从小门进了川大。她突然闪到小门里一个公共厕所去,她站在门边看过去,再没有人进川大小门,才放心出来到川大第二宿舍,把信放在“待取”信插里,从川大前门出去,回到家里。
为什么她把这么重要的急件,不直接拿去交给上级,却拿到川大二宿舍放进“待取”信插里去呢?莫非她的上级颜玉信就是四川大学的学生,住在二宿舍吗?为什么不去直接交给他呢?你们有所不知,她的上级既不叫颜玉信,也没有住在四川大学。“颜玉信”实际上是指燕玉送来的信,而且从“椷”字可以看出是急件。这都是事先上级和她约好的。燕玉的上级的地址和姓名她是不知道的,这是为了安全保密。但是燕玉作为通信处的通信人,又必须把信送给上级,因此上级叫她把信放在川大二宿舍的“待取”信插里,这个信插的信都是川大二宿舍送不到的信,留在那里由自己去取走;这样就便于上级去取走燕玉送来的信了。这样的办法特务当然是摸不清的。
燕玉留信的第二天早上,川康特委的副书记老史就去把这封信取走了,从信的隐语和密写中完全看出他们要求派来的军事干部已经到了重庆,是一个团长级干部,不久将到成都来,他用的化名是朱尔康,扮成做生意的人,他将在《成都新报》登一个“寻人启事”来通知特委去他指定的地方,按约好的口号接头。这种彼此没有见过面的同志用登报寻人和对口号的方法接头,老史是很熟悉的。他马上把信送给特委书记老赵去看。
老史到了老赵住的院子外边,先看预先约好的安全信号还在,又把周围环境看了一下,保证没有埋伏的暗钉子,才走进老赵家里去。他交出省委来的通知信,老赵一看,也很懂得,他们就商量把这个从解放区来的军事干部到底放到哪里去好。老赵说:“不知道来的军事干部是不是四川人,如果是四川人,那就很好,最好派回到他的老家一带而又是我们准备开展游击战的地区;如果是外地人,只好放在我们工作基础比较好而敌人力量比较薄弱的川康边境一带去了。”
老史说:“那好,就这么定,他来了谁去和他接头呢?”
老赵说:“农村工作和武装斗争一直是你在抓,你看到寻人启事后就去接头吧。接到他后,安顿好住的地方,我们一起去和他研究他下乡去的工作问题。”
老史准备走了,老赵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老史说:“你明天早上再到我这里来一下,可能还有事情要研究。”
老史答应,告辞走了。
为什么老赵要老史明天早上再到他那里去呢?因为老赵昨天从将军衙门经过,在照壁上贴的许多广告中看到一张红纸写的普通招贴,上面写着:“小儿夜哭,请君念读,小儿不哭,谢君万福。”后面还注明了日子和街巷号码。这样的红纸招贴在旧社会贴广告的墙上和厕所里有的是。这当然是一种迷信。但是老赵昨天看到的这个招贴却是一个通知。这个通知告诉他,埋伏在敌人特务机关的谢万福同志有事要向党报告,要领导在注明的日子的以后三天内到上面写明的荔枝巷去接头。谢万福是南方局交下来的一个早已埋伏在特务机关里做技术工作的最机密的党员,只有特委书记老赵知道,他对副书记老史也没有详细讲过。老赵和这个谢万福过去约好,为了保护他,一般不接头,要有重大情报才用这种方法接头。昨天老赵发现谢万福的通知,决定今晚上去接头,想必有重要情报,所以叫老史明天再去他家一趟。
天还没有黑,老赵就到荔枝巷去先看好地方。哦,这里原来是街头上一个小茶馆。谢万福是很有经验的同志,他决不约在春熙路一带的大茶馆里,那些地方特务窜来窜去,多得很,他本人倒没有什么,怕对于保护上级领导同志不利。
天快黑的时候,老赵站在远远的街头,看到谢万福来了,走进茶馆去了。老赵再观察一下,证明谢万福的后面没有可疑的人跟来,才逍遥自在地走进那个茶馆。
“呃,李先生,在喝茶?”谢万福在特务机关里是姓李。
“来来,喝茶。”谢万福邀老赵坐在一桌,替他要了一碗茶。这个冷背的茶馆,晚上根本没有多少人来喝茶,说话方便。但是谢万福仍然大声武气地和老赵寒暄几句,才斗起耳朵来。
“钱先生,重庆有人要来做生意吗?”谢万福问。
“你怎么知道?”老赵大为吃惊。
于是谢万福把特务蓉站截住了利川银行通信处的信,要他做技术检查,现出这封信里的密写的事讲了,并说:“我故意用药水在原信上做了一个惊叹号,想叫收信人留心。你们没有看到这封信吗?”
“哦,粗心,粗心。”老赵轻声说,“是别的人打开信的,他没有检查信封重新封过的痕迹,他也没有看出信纸被检查过的药水迹印,我也忽略了。本来是应该看得出来的。”
谢万福又把特务头子牟力行打算从《成都新报》看到寻人启事,就安排金钩钓大鱼的阴谋报告老赵。最后说:“最好不来,也莫登报,登了报就有麻烦。”
老赵没有想到敌人怎么把他们的通信处查出来了,但是现在不是研究这个泄密的原因的时候,现在要紧的是阻止启事见报。
谢万福不敢多留,起身告辞说:“钱先生,我先走一步了。”
“李先生,生意的事,要多承照顾哟。”老赵大声地说。
五营救方策
“严重,非常严重。”老史到了老赵那里去,还没有坐定,老赵就对他说。
“怎么啦?”老史向来遇事沉着,并不惊诧。
“特务已经知道重庆要来人了,并且知道登报寻人的办法。他们准备安排金钩钓大鱼呢。”
老史当然猜到昨天晚上老赵一定是去找什么人接头去了。他虽然具体不知道,但是猜想老赵手里有上层统战关系和情报关系,一定是听到坏消息了。他问:
“特务怎么会知道的呢?”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重庆和我们的通信处被敌人发觉了,被他们截留了重庆来的这封信。”老赵想把昨天看的那封来信找出来,再看看封口和药水痕迹,可是早已被他的在特委坐机关的爱人小王毁掉了。
“严重,的确严重,特务按照报上登的寻人启事上的姓名和地点、接头办法,真是手到擒拿。”老史着急地说。
“好不容易请省委去调来一个军事干部,要是他一到成都就被抓了,这个损失太大,我们怎么向省委交代?”老赵更加着急。
小王插进来说:“现在不是光说严重的时候,也来不及查漏洞了,现在是要采取紧急措施,堵住漏洞。”
老赵马上下了决心,对小王说:“你马上发一个急电,这么写:‘弟有小病,不能如约,勿来。’快去办。哦,只好动用紧急通信处了。”
小王是坐机关的,对于通信这一套很熟。她知道省委和特委约定的紧急通信处,是通过重庆和成都两个著名的民主人士的。小王匆匆地走了。
老赵和老史研究了一会,一时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第二天上午,老赵到那位著名的民主人士陈市长家里去了。一见面陈市长就说:“我正要找你呢。这里有一封急电。”
老赵接过电报,抽出来看了一下,是这么几个字:“已首途,大力卫护,并复。”老赵看后,着急透了,可是不能向民主人士透露半点,他虽然和我们党有正式联系,而且关系不错,但他是地方势力,对国民党军统特务无能为力。老赵告辞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