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接去找老史,把重庆来的回电电文告诉了老史:“已经出发到成都来了,省委也无法通知他不来。看来他一来,非落进特务为他张开的网子里去不可。他初来这里,又不了解情况,要是糊里糊涂就做了阶下囚,怎么办?”
老史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决不能让中央来的同志在我们这里遇险,我们千方百计要救他出来!”
老赵说:“我们发现他的时候,敌人早已把他包围了,这真够麻烦。”
老史在桌上捶了一拳,果断地说:“我亲自去,必要的时候,我们武工队要出马,哪怕我们要丢几个人,也得把来的同志救出来。”
“可能还有一线希望。”老赵忽然想到了,“我想敌人一下不至于就抓他走。你想,他到成都,还没有和我们接上头,抓了他不过抓到一个共产党。他们不会就此满足的,一定会利用他来敲开我们的门,会用放长线钓大鱼的办法。这样只要我们能在他被特务暗地盯梢的时候,把他突然弄走,便万事大吉了。”
“能这样当然好,不过敌人和他一定靠得紧紧的,我们靠不拢去,下不得手。”老史估计这个办法不行。
老赵也觉得不行,他说:“而且他初来成都,东南西北,方向都摸不到,又可能没有在白区干过,他自己也不会找机会溜呀。”
“啊,有办法了!”老史听了老赵这几句话,眼睛突然亮了,他说,“敌人并不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他们的阴谋了,我们何不先去登报,我代替重庆来的同志和他们捉一阵迷藏呢?”
“你是说——”老赵起初还不明白,但是当老史对老赵叽叽咕咕说了一阵,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对,就这么办。”老赵同意了。他又叫老史留一步,向他交代:“利川银行的通信处撤了吧,要她撤退,但是目前不宜马上走,估计他们还不会抓她,想再捞点油水,不过要看准火候,突然撤离。”
六山雨欲来
老史写了一个“寻人启事”的广告稿,送到《成都新报》广告科去。他到了《成都新报》的门口,见到墙上贴得有今天出版的《成都新报》,他随便看了一下,突然在广告栏里十分醒目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寻人启事的广告。那广告是这么写的:
“寻人启事:走失孩子一人,名朱尔康,外号猪儿,中个圆脸,平头,穿中式上衣,黑裤,脚穿黑色皮鞋。有寻到者请送东大街华园商号,备有重酬。”
老史怕不实在,站拢去再看一遍,一点不错。广告上登着:朱尔康,华园商号。看来重庆的人已经到了。他想去登的寻人启事广告不能登了,他买了一份《成都新报》,赶到老赵家里去。
老赵家里订得有《成都新报》,他也看到了,正在着急,怕老史没有看到,又去重复登同样的广告呢。老史进来就说:
“噫,真没有想到,重庆的人,这么快就到了,旅途上顺利得很呀。”
“是呀。不想叫发生的事情,偏偏发生了。没有想到重庆来的人,这么快就到了成都,明天上午,特务就要张开网子抓他了,这怎么办呢?最麻烦的是,他来成都,住在哪个旅馆,我们不知道,用的什么化名,我们也不知道,无法先通知他。明天在华园茶厅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陷入敌人的重围了。”老赵感到十分头疼。
“不管怎样,我们总要去把他救出来。就是我们要丢两个人,也要去救他出来。我亲自去指挥,相机行事。我本来想明天上午去望江楼会华西大学的小向,因为他大后天下午要去竟成园参加中统特务举行的大学团契聚餐,看看中统在大学里想搞什么。我也只好不去了,以后再听小向汇报吧。”
“救人要紧。你要带武工队的同志去,必要的时候在街上武装抢人。”老赵布置说。
老史回去,把武工队队长李丹和两个武工队员找来研究了一阵,决定明天由老史到华园茶厅去指挥,由李丹出面和重庆来的同志接头。如果特务当场动手抓人,就由李丹带着来的同志在两个武工队员的掩护下,冲出茶厅。李丹多带一支短枪,当场交给来的同志,他是军事干部,一定会动枪的。如果特务当场不动手,就由李丹从容带出茶厅,让特务跟来,在大街上和特务捉迷藏。一个武工队员要保护来的同志设法走脱,估计特务盯梢的重点一定是李丹,李丹熟悉地方,还有另一个武工队员掩护,是可以走脱的。
老史进一步分析,敌人想放长线,破坏本地的党组织,估计明天在茶厅不会公开动手,偷偷盯梢的可能性最大,这就比较好办一些。但是也要有两手准备。老史再三向李丹交代,一切听他的号令,由珠珠来传话。要李丹去出面接头,他才出面。
老史特别去找了小珠珠,对他说:“珠珠,明天你准备上阵啰。”
珠珠是川康特委下的一个小交通员。他是从乡下调来的。他的家里人不是当红军走了的,就是烈士。他从小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现在才十二三岁,却特别机灵,也很勇敢。他到成都来后,除开在老史的领导下,做点侦察活动外,便是当交通员到乡下去送信。因为他的年纪小,没有人注意他,每次完成任务都不错,受到老史的几回称赞,劲头更大了。他平常就是在这个茶馆、那个书场里卖香烟、花生、瓜子,或者擦皮鞋过日子。现在他一听说明天要上阵,眼睛都闪光了,巴不得今天快黑,明天快亮。他问:“什么阵势?”
老史把明天在华园茶厅可能遇到的阵势告诉了珠珠,对他说:“你明天在华园茶厅的任务是给我们当交通员,替我传话。还要帮我搞侦察。耳朵要放长点,眼睛要睁大点,脑子要放机灵点。不过要听我的提调。”
“嗯。”珠珠高兴地说,回去准备他的“斗争武器”——卖花生瓜子的提篮去了。
七预设陷阱
如果是像放电影那样,那么让我们把镜头转到少城娘娘庙的六十六号里去。
特务蓉站牟站长还是照老样子把他精瘦的身躯埋进大沙发里去,半闭着眼抽烟。听他的情报组长王元吉向他报告:
“我们按你的指示,学他们的格式,在《成都新报》登了寻人启事的广告。今天登出来了,你看。”
王元吉把一张《成都新报》放到牟力行的面前。牟力行拿起报纸来看,他得意地笑了,甚至笑得太得意了,那脸上松弛的肌肉拉成许多弧形的肉条,眼睛本来不大,更是只剩下一条小缝了。
他以为,他是满有理由这么得意的。
他立即又把行动队长罗洪鼎和监狱看守长都叫了来,安排明天在华园茶厅抓人的事。他对情报组长说:
“王元吉,你明天上午按这广告上登的模样,装扮起来,按时到华园茶厅最热闹的地方找个单桌坐上,手里拿一本他们出的那种红色杂志,装得老实一点,等这里共产党的人来接头……哎,其实这些无须我多说,你过去干共产党的时候,是懂得他们接头的那一套的,等他们的人来找你一接头,然后,罗洪鼎……”他指一指站在他面前的行动队长。
“有。”行动队长罗洪鼎立正回答,这是一个最懂得格杀打扑那一套本事的人,或者说他也只懂得格杀打扑这一套本事,别的是用不着他动脑筋的。职业上的锻炼,使他总是显出横眉立眼的那种凶横样子,给自己在人面前挂上一个招牌,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特务。
“罗洪鼎,你该干什么就用不着我说了,不过你不要忘了,要把他们来接头的共产党和我们假扮到成都来的共产党王元吉一起抓起来,一起送到这里来,一起关在黑屋里,这时候,”牟力行又指一指情报组长说,“王元吉,你和他一起蹲黑屋,你就要发挥你的本事,套出他们的东西来,这个,”牟力行笑一笑,继续说,“不用我说,你比我还懂得多一些。”
王元吉点一下头,承认他在侦察共产党的活动,套取共产党的口供,是要比他的主子灵一些,他曾经在共产党里混过几年嘛。
“这样一来,”牟力行对早已站在一旁没有谈话的看守长说,“看守长,把你那不要钱的旅馆多打扫几间出来,准备招待新来的客人吧。哈哈哈哈。”牟站长简直得意昏了。
“哈哈……”看守长和行动队长都赔着笑了起来。
情报组长却没有笑,不是因为要他去扮演一场不太好演的共产党接头的戏,还要坐进黑屋去扮演一场他更不愉快的套口供的苦肉戏。他在想,是不是还有更厉害的办法?他终于想到了,向牟力行建议:
“牟站长,您看是不是不要当场就抓起来……”
“哦。”这个从共产党的叛徒转化成为特务的情报组长的这一句话,像一颗火星落到特务站长牟力行的头脑里去,把他的脑子里那储藏着许多阴谋诡计的记忆装置连通了,他马上明白王元吉的建议是什么。他打断王元吉的话说:
“对,现在这样搞,不过只抓到本地的一个共产党,就是下一步把重庆来的那一个抓到手,也不过抓到了两个。何不大胆一些,放长线钓大鱼,抓他一片呢?”于是他把手一扬,继续说:“就这么办,明天一个也不抓,王元吉和他们接上头以后,能钻就钻进去,等重庆那个真共产党来的时候,你已经大功告成了。对于来接头的本地共产党,千万莫惊动他,让他再逍遥几天吧。不要叫他诧了,连盯梢也不要搞。”
八一战华园
解放前在成都住过的人,大概都记得起东大街有一个有名的大茶厅,叫做“华园茶厅”,这个茶厅地处闹市中心,四通八达,附近有许多大小商场、银行和交易所,还有许多旅馆、饮食店、澡堂,隔寻欢作乐的天涯石街也不很远。这个茶厅的规模宏大,房屋高敞明亮,进门一连三个大厅,中间隔着天井,里里外外都摆上茶桌,可以坐二三百人喝茶,这里用的茶叶是每年由名山贡茶专门焙制的,茶味香醇,茶具也很考究,一色白瓷盖碗和铜茶船。一进厅门,便可听到到处是茶倌吆喝“开水”之声和铜茶船当啷的响声,接着就可以欣赏茶倌提起大铜壶向茶碗掺开水沏茶的高级技术表演,他提起茶壶居高临下,掺水恰到碗边,不多不少,桌上一滴也不抛洒。这里与别的茶馆不同,还有专门擦脸手巾送给茶客擦洗,手巾上印得有星期几的红字,既证明这里手巾是每天更换,十分卫生,又让你顺便知道今天是星期几。这个茶厅还挂了许多名人字画,格言谚语,供你欣赏。
正因为这样,这个茶厅每天一开门,就人进人出,热闹非凡,大半是做生意买卖的,还有调解纠纷的,说和官司的,也有独自闲坐品茶的,或者三朋四友碰头说话的,三教九流的人都在这里混进混出。国民党广的和土的特务在这里不断进出,共产党当然也利用这种繁华之地来碰头约会。至于卖报刊的、卖香烟瓜子的、卖甜咸小吃的、算命看相的、擦皮鞋的,还有“包医梅毒”的,径直在茶座中间穿来穿去,当然有时还能听到卖唱的咿咿呀呀的夹着哭腔的歌声:“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早上九点钟,老史带了武工队的队长李丹和两个一色便衣的武工队员到了华园茶厅。珠珠提着花生瓜子提篮,也早来了,他在茶厅里转了一两圈。他长期在这种地方进出,已经有眼力分辨出那些特殊人物。他发现今天来的特务不少,便转到老史面前喊:“瓜子,花生。”老史买了一包瓜子,珠珠小声说:“今天的水深得很呢。”接着他用眼睛瞟一下那边的茶桌,老史也早已看到,在茶厅中间大厅里的几张茶桌上,坐着特务。即使他们装扮成生意人,还是从他们的眉眼和举止神态上,看出他们是这里的特殊人物。这样的人物,在茶厅当茶倌的小川一眼就能看出,他早把这些人物的特征告诉他的联络人、他的“上级”珠珠了。
快上午十点了,茶厅达到热闹的顶点,老史看到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人走进茶厅,模样打扮和昨天《成都新报》的广告上说的一般无二:圆脸平头,中式上衣,黑裤,脚穿黑色皮鞋。他进来后径直走到中间大厅,在中间找了一个茶座坐下,就叫茶倌:“泡茶来。”小川把茶碗送去,泡上了茶,他就从身上摸出零钱开销了茶钱,他对于本地茶馆的这种规矩倒是这么熟悉呢。他喝了两口茶,就不在意地东张西望,并且就发现了远远坐在柱头背后一个茶座上的两个特务,看来重庆来人倒是挺机灵的。老史注意到,珠珠已经给他指明的两个特务,不只是坐在一个茶座上的,几乎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新来的茶客身上了。这没有什么奇怪,按广告上说的打扮来找,是不难发现的。
过了一会,老史还不叫珠珠去通知李丹和重庆来的人接头。李丹急了,拖得太久,怕特务来多了,更不好救,便趁珠珠卖瓜子来的时候,告诉他,要他快去问老史:“怎么还不动手?”
“莫急,听我的号令。”老史告诉珠珠,珠珠只得又去转告李丹。老史为什么不急呢?难道他不知道重庆来的人早已陷入特务的重围了吗?不是,他知道只要李丹没有出面去接头,特务决不会去惊动重庆来的客人,他的安全是不会有问题的。他在想的是,重庆来的这位军事干部是从解放区过来的,他从来没有在白区干过,更没有到成都来过,为什么他刚才进华园茶厅的时候,径直到了茶厅的中间大厅,找了茶座坐下,好像他对这个茶厅很熟悉的样子?他叫泡茶以后,为什么马上就摸钱来先付了茶钱,这也是现在成都茶馆的规矩,他怎么就知道?还有他初到白区工作,对于特务什么样子,从来没有见过,他怎么一进来坐定,一举眼便看到那一张桌子旁坐的两个特务呢?最奇怪的是他为什么要故意在手里拿一本进步刊物给自己做广告呢?这些都不能不叫老史产生怀疑。过去老赵对他谈过,地下党接头的一些规矩,在白区白色恐怖下,情况变化很快,哪怕是去和早已约好的认识的同志接头,也不要贸然出面,谁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叛变了,专门来“钓鱼”的?或者他是不是已经被盯了梢,带得有“尾巴”进来?所以先要找个不显眼的茶座观察一会,认定没有问题,才敢去接头。去接头也是三言两语后,便突然带他离开那里,到另外一个秘密地方去谈话,这样才保证安全。至于去和不认识的同志接头,那就更要谨慎,往往要在约好的茶馆里坐在一旁喝茶,仔细观察一阵,确认没有人跟住他,或者确认这个同志从各方面看不是假冒的,才去接头。
今天坐在隔老史不远的重庆来的人,一进来的样子,就引起他的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哦,他忽然吃惊得出了一身冷汗。特务不是早已知道重庆要来人,知道登报寻人的办法了吗?也许坐在当面的正是一个特务,正在等李丹去接头。如果他欺骗不了李丹,也会把李丹抓起来的。好家伙,真危险!昨天竟没有想到这一着,只以为是重庆来的人提前到了成都,所以登报寻人,通知党组织去接头了,就没有想到敌人可以登同样的启事,叫特务来冒充同志接上头,混入党内。
老史越想越觉得不对。他又看一看坐在那里等待接头的人倒看不出来像个特务的样子,老成斯文,但是看来决不像一个打过多年仗的团长那样一个武人模样。这更增加了老史的怀疑,因此他临时决定,暂时不叫珠珠去喊李丹出面来接头,看看再说。他趁珠珠卖瓜子过来时,又买了一包花生,告诉珠珠:“告诉李丹,不要出头,说不定是假的。你留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