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严是在曼谷国际机场的大门口见到我的。那时我们素不相识。
曼谷是我东南亚之行的中转站,只短暂地待了两天,所以攻略什么的几乎都没有看,更别说预订酒店之类的准备了。只是有一点比较好,我
总是抱着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轻松心情。也许是我完全高估了自己的单词水平,曼谷机场的地服人员完全听不懂我的英语发音,耸着肩膀一脸茫然。
我一时愣在那里无限惆怅,明明我的发音和在柬埔寨时是一样的啊,为什么一到曼谷就不对了呢?难道发音也存在水土不服吗?
顺着箭头的方向很容易就找到了办理落地签的地方,拿出快译通很快搞定了所有的表格,然后就去取托运的行李了。大厅里所有的行李都出来了,唯独我还哀伤地站在传送带前苦苦地等着那个橙黄色的背包。二十分钟过去,传送带已经停止转动,而我的背包还不见踪影。于是心里开始犯急,向旁边的工作人员求救:“Help!Help!”
心里想的只是那两张4G的SD相机卡,如果它们丢失,我一定会痛不欲生的。因为所有东南亚的照片全部在里面,还没来得及导出来。可想而知,越是着急,越是忘记单词应该怎么说,何况他们还听不懂我的发音。
正准备上演一场用肢体语言表达的大戏时,身后突然有人说:“嗨,中国人吗?”杭州女孩阿严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阿严用流利的英语帮我解决了一切问题。原来我的背包只是被人拿去例行检查了。她笑着说:“这种水平也出来混?”我点头:“嗯,这样的水平已经混了好几个国家了。”她翻着白眼摇头:“上帝保佑,你还没丢。”
就这样,我和独自从杭州来曼谷旅行的女孩阿严成了临时组合。她好奇于我的经历,我则觉得她的身上有我喜欢的那种气息。她的英语非常棒,我也省了不少心,不用再把那个从淘宝买来的快译通拿出来丢人了。
阿严的话不多,即使我讲特别逗的笑话时,她也只是微微地牵动嘴角。她说话的时候速度很慢,眉目中隐隐带着一丝含义不明的忧郁。
曼谷是个奇怪的城市,宗教信仰浓烈却又色情场所泛滥。白天晴空万里,晚上暴雨连绵。总觉得没有一座城市像曼谷这样,直白而强烈地展示着它的不同面。还有就是曼谷人随时随地都在微笑,说话时微笑,见面时微笑,抱歉时微笑,连街边的乞丐都在微笑,这是一个微笑之国,愤怒在这里无济于事,甚至还会被耻笑。
我们住的酒店离考山路非常近,所以每天就去那里觅食、消遣、闲逛。只是考山路实在拥挤了,总是肩挨着肩与对面的人交错而过,空气中除了炎热还是炎热。我俩之间没有过多的话语,只是看到好玩的东西彼此分享一下,然后再继续向前走。
我们七拐八拐地钻进了考山路旁边的一条小巷里找到一个饭馆。它没有显眼的招牌,甚至也没什么人光顾,选择它,只是因为安静以及那两个巨大的电风扇。我们已经热坏了,东南亚的夏天太阳火辣,空气憋闷。
阿严说:“就这里吧,我实在走不动了。”
我点头,自己也热得不行了。
饭馆里十张小方桌,只有一张有人在吃饭,其他都空空荡荡的。这条巷子在考山路背面,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它,所以也很少有人会走进来。它的冷清和考山路的繁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阿严长吐一口气:“这个地方真好,虽然冷清,但终于能放松下来了。”
接着她说:“明天我要去趟寺庙,我来曼谷也是为了要去那里。”
我又看见阿严手上的那根黑线。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嫂子的爸爸去世的时候,她的手上也戴了这样的一条黑线,所以我了解,阿严一定是带着伤痛来到曼谷的。只是她若不说,我便不会问,这是一种默契。
我说:“好的,明天我会去淘些本土的音乐CD带回国去。”
一直喜欢有默契的旅伴,不需要彼此缠绕,更不要彼此依赖。不用每到一个景点都大呼小叫地要求你给她拍照,不嫌弃挑剔食物的品质,不在金钱上算计到分毫,更加不会没脑子分不清是非对错。阿严,我认为她是好旅伴,相信她也这样觉得,即使我们相处得很短暂。
上菜的服务员递过菜单,也不说话,站在我们面前等着记录。
我们埋头认真地看着菜谱,如果不是上面附着照片,那些奇异的泰国文字还真是让人头疼。阿严慢慢地用英语念出菜名,服务员从嗓子里应了一声,我俩猛然间同时抬起了头。因为这声音分明就是个男声,然而站在我们面前的又分明是个女人。
“人妖!”我俩瞪大了眼睛用中文小声地说。
她,哦不,是他,依然微笑着看着我们,等着我们继续点菜。我这才仔细地看了看他,他的耳朵上戴着地摊上那种最便宜的塑料耳环。涂着劣质的口红,颜色已经有些斑驳。眉毛被生硬地画成了一条粗线。头发中长,随意地扎成了马尾,低头时有碎发掉下来贴在脸上,他会用兰花指把它们都捋到耳后。皮肤相当粗糙,黝黑且毛孔粗大,不太明显的喉结随着他吞咽口水的频率上下滑动。他的身材矮小而短粗,四肢的汗毛长且密集。他的形象完全颠覆了我对妩媚的人妖的那种想象,甚至觉得他有些脏。点完菜他摇晃着身体就走开了。
阿严轻声说:“我还闻到他身上的异味,太可怕了。”
我知道,在泰国很多生计困难的贫穷家庭会让男孩从小就服用雌性激素,使他们的身体发育得具有明显的女性特征。然后他们会进入训练人妖的艰苦课程中,学习舞蹈、歌唱和表演之类的技能。之后就靠歌舞表演维持生存,慢慢地也沦落为大众取悦的对象。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Ladyboy。
我从未真正接触过人妖,只是偶尔会在电视或网络上见到,他们的美丽娇艳让女人都为之羡慕。然而今天看见这样的人妖形象,难免觉得不适,想到他的样子,都禁不住打冷战。
上完了我们的菜,小饭店又冷清了起来。服务员都坐在门口乘凉,唯独帮我们点菜的那个人妖独自一人坐在一个角落里,他的脚下有一条黄色的小狗依偎着他打瞌睡,他俯身轻轻地摸摸小狗,小狗抬起头懒散地看看他,他顺势用兰花手托着小狗的下巴,对着小狗做鬼脸,然后自顾自地笑。他的样子看上去傻极了,我觉得自己是想笑的,可是心里怎么会有酸酸的感觉呢?
阿严叫他:“能帮我们加点水吗?谢谢。”
他抬起头再次把碎发捋到耳后,对我们笑着说:“好的,马上。”他的英语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口音,像是从鼻孔里发出来的。
他加过水正准备离开,阿严突然说:“非常冒昧,我们可以和你聊聊天吗?”
他先是很吃惊,然后转头看了看空空无人的饭馆,扭捏地耸了耸肩说:“可以。”
阿严对着同样吃惊的我说:“我知道你一定很好奇,我也一样。”
于是在阿严一边聊一边给我做翻译的过程中,我们认识了这个叫Bunyin的泰国男子。阿严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介意我们问你关于Ladyboy的问题吗?”他摊开手说:“当然不。而且我喜欢中国,也喜欢中国人,虽然我从来没有去过。”
Bunyin告诉我们,在泰国满大街都是人妖,只是我们认不出来而已,人妖在泰国其实仅仅是一种职业而已。很多人妖过了三十岁就没有市场了,运气好的还能混上个丑角给大家逗逗乐,运气不好的就只有等死了,因为他们的寿命只有四十岁。Bunyin忧伤地告诉我们,他已经三十五岁了。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有五年的时间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我不知道。其实谁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即使你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可是我们却能控制生命的宽度,可以让它尽量丰富饱满一些。
Bunyin的性格非常开朗,而且还有些幽默。他说很多和他一样“退役”的人妖都去红灯区从事色情服务了,还有一些做了 Massage女郎,他们的工资都特别高。他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里流露着些许不屑。
阿严说:“那你为什么不去呢?来餐馆做小工,这样的工作既辛苦又赚不了多少钱。”
Bunyin抿了抿嘴唇,做了一个顽皮的表情:“我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家庭里,我们兄弟俩从小都做了Ladyboy,虽然是这样,但是我们的母亲经常告诉我们,不管怎样都一定要有骨气。”“Dignity”(尊严),他的话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单词。
他说:“我要有尊严地死去。”
阿严突然愣在那里,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她看看我又看看眼前这个男子,突然摸着手腕上的那条黑线,黯然起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Bunyin的话触碰到了她的心事,只是这一刻,我也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有尊严地死去”,这样一句刚烈的话从一个泰国Ladyboy的口中说出来,多少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在泰国这个笑贫不笑娼的国度,这样的工作并不算耻辱。我不知道他曾经过着怎样的生活,可我知道他一定有一个伟大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