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火车的情结缘于很多年前在山区的生活经历。
那个时候因为工作原因去了一个贫困的地方,住在一个小山的半山腰上,距离一百米的山顶有一条火车轨道。每天火车总是很有规律地准点拉着警笛轰鸣而过。刚开始的时候,我为此而整夜失眠。渐渐地,却因为有这样的声音而感到不再孤单。
习惯了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习惯了火车开过时,我的小屋微微地颤动。有的深夜,睡不着,我会趴在窗口仰望,等待着火车开过,有的时候一等就是一夜,天就亮了。
我总是想,火车上的人肯定都是幸福的,因为他们各怀目的,有奔赴的地方。从那个时候开始,便觉得火车是这般美好。
后来我的旅行中火车也占了很大的比例。飞机太快,风景稍纵即逝,让人还来不及欣赏就已经过去,仿佛在奔赴一个开会的地点一样,完全没有旅途的感觉。所以只要能选择,我一定会选择火车。
从没见过在飞机上两个陌生人唾沫横飞地交谈,火车上倒是经常见 到。递一下包,帮忙拿个东西,话题很容易就产生了。
“嘿,你这是去哪儿呢?”“你呢?又是到哪儿去呢?”在旅途中,人与人之间好像会产生一种微妙的亲近感,仿佛是需要相互排解掉独自行走的那种孤独感。
来新疆之前,我就仔细地看了整个地图,从吐鲁番开始便选择火车一路向西去喀什,中间在库车停留,然后再继续坐汽车穿越沙漠。
吐鲁番到库车有七百多公里十六个小时的车程。到了才知道,原来火车还是老式的绿皮车。晚上十点终于挤上了车厢,本来之前还为没有买到卧铺而抱怨,可是一进硬座车厢一看,心里已然平衡了很多,因为很多人连坐票都没有买到,手里握着站票一脸的茫然,有聪明的人占领了厕所旁边的空地,表情骄傲,大有占山为王的感觉。
关于绿皮火车的记忆已经久远,恐怕都要追忆到很久以前了,现在也只有在西部才会重拾这种古老的感觉。我和同伴奋勇地挤过人群,找到座位,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车厢里没有空调,只有几个形同虚设的老式电风扇在车顶吱吱呀呀地旋转着,仿佛随时会从头顶飞下来一样,摇摇欲坠。我路过走道的时候看了看车厢的温度计,四十摄氏度。空气中全是汗水发酸的味道,那种闷热,无与伦比。
直到火车开动起来,空气才渐渐地流动了一些。
这节车厢的人几乎都是农民工和返乡的维吾尔族同胞,旅行者模样的却是一个也没有看到。其实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反而是自己身在其中觉得特别突兀。
很多维吾尔族同胞叽叽喳喳地说着维吾尔语,听着如同天书。起身或者借过,都要跟他们打手语比划才能达到交流的效果。到了南疆,越往南边走,语言交流就会越困难,因为偏远荒凉,与世隔绝,很多维吾尔族人都不会说汉语,甚至听不懂。后来我路过和田的时候,非常想在路边买一块漂亮的石头,终因交流障碍而没有达成。
车厢里有人叫卖着东西,有人用手机把音乐放得很大声,有人流着口水打瞌睡,有人打着扑克,有人喂着孩子,有人用手搓着臭脚丫,还有人蜷缩在座位上静静地看着漆黑的窗外。这些画面真实而生动,这是火车里的世界。
我们的对面是一对在乌鲁木齐念书的大学生情侣,都是库尔勒本地人。他们热情地请我们吃哈密瓜,然后非常好奇地问我和同伴一些关于背包客的事情。男孩说起他的同学曾经带着十个馒头徒步去原始丛林的故事,还聊起一个骑自行车一路从成都到西藏阿里的狂人,那人到达阿里时一双鞋破得已经可以看见十个脚指头了。在他脑海里,背包客全是这样自虐的形象。
很多人都觉得,背包客要么是形式大过内容,要么就是纯粹盲目崇拜。以为不就是走得辛苦点儿,吃得差点儿,睡得破点儿,蹭得多点儿。
其实旅行并不拘泥于外在的形式,有钱咱就坐飞机住宾馆,没钱咱就窝火车住客栈,哪怕是徒步睡通铺也行。只要量力而行,抱着适者生存的态度,就没什么难事儿。何况,旅行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它更加不需要被任何的条条框框所束缚。
两个学生听得一脸茫然,我觉得多说无益,于是开始自顾自地看书。他们也不再问我问题,靠在一起打起了瞌睡。
如果你坐过老式绿皮火车,就一定知道它硬座区的座位构造。那完全就是由两块木板拼成的一个九十度角的座位,短时间坐一会儿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如果时间久了,靠着椅背整个腰部都会僵硬到发麻,如果趴在前面的台子上,不一会儿就会感到颈椎不适。总之就是完全不安稳,左右为难的姿势不停地换来换去。
挨到半夜,我的腰已经有了一种一分为二的感觉,真的想要钻到座位下去睡一觉,低头一看,座位下已经塞满了农民工大大小小的包,空着的位子也已经被人睡了去。我还挺担心那些高个的人,头放在外面,如果不小心被人踩到,可就真的破相了。
于是继续忍受。一会儿腰发麻,一会儿腿发麻,一会儿颈椎发麻,最后看看时间,还有一半的路途,干脆就不睡了,起身往过道的方向走去,舒展一下快要废了的身体。
原来接头处更加拥挤,很多没有买到座位的人,就和衣倒在上下车那个狭小的空间里睡觉。有一男一女躺在厕所旁边的空地上,两个人的头挨着彼此的膝盖,他们用这样的姿势围成一个圈,里面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那女孩脸上挂着鼻涕,抬头呆呆地看着我,一脸的茫然,她的手里还拿着一块没有啃完的饼干,满嘴挂着饼干渣。
我开始逗她,对她眨了眨眼睛,她还是无动于衷,呆呆地看着我。我蹲下来想和她玩儿一下,她的小眼睛里突然之间就充满了警惕感,身体轻轻地向后靠了一下。等我站起来,她才慢慢恢复了刚才的坐姿,只是也不吃饼干,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突然一阵心酸,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有了防备心理,想必是一直跟随父母走南闯北的孩子。他们从小就要面对很多我们想象不到的事情,而且必须要学会如何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孩子的目光一直没有松懈下来,我不忍心再打扰,和她挥手告别,她一直看着我走出了很远,才慢吞吞地啃起了手里的饼干。那双充满警惕的小眼睛,很久以后我还记得。
在路上,有的时候我也会觉得旅途辛苦,也会有抱怨,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折腾自己。可是,我们仅仅是在行走,我们还可以如此潇洒地挥霍着时间,贪婪地看着风景。然而还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的奔波却是为了生活,是为了能够活下去。
火车,是一个流动的世界,对我而言,它更像是一个愿望的载体。当我们离家越来越远时,它却把我们拉到离梦想越来越近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