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企业家来信:我们的信念决定了我们所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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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人生感悟(2)

任正非:我的父亲母亲

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憾事——如果8日上午我真给母亲打了电话,拖延她一两分钟出门,也许她就躲过了这场灾难……

20世纪末最后一天,我总算良心发现,在公务结束之后,买了一张从北京去昆明的机票,去看看妈妈。买好机票后,我没有给她打电话,我知道一打电话她一下午都会忙碌,不管多晚到达,都会给我做一些我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直到飞机起飞,我才告诉她,让她不要告诉别人,不要车来接,我自己打出租车回家,目的就是好好陪陪她。前几年我每年也去“麦加朝圣”,但一下飞机就给办事处接走了,说这个客户很重要要拜见一下,那个客户很重要要陪他们吃顿饭,忙来忙去,忙到上飞机时回家取行李,才与父母匆匆一别。妈妈盼星星、盼月亮,盼盼唠唠家常,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他们总是说你工作重要,先工作,先工作。

由于我3日要赶回北京,随胡副主席访问伊朗,在昆明我只能待一天。这次在昆明跟妈妈说,去年11月份我随******副总理访问非洲时,******副总理在科威特与我谈了半小时话的内容。首长说了这次我随访是他亲自点的名,目的有三个:(1)鼓励和肯定华为,并让随行的各部部长也正面地认识和了解华为;(2)了解一下我们公司的运行与管理机制,看看对别的企业有无帮助;(3)看看政府对华为开拓国际市场能否给予一些帮助。妈妈听了十分高兴,说:“政府信任就好,只要企业干得好,其他都会随时间的证实而过去的。”

最近这两年,网上及媒体对华为的一些做法,也是毁誉参半,妈妈是经过“**********”痛苦煎熬过的,对荣誉不感兴趣,对一些不了解我们真实情况的文章却十分忧心。我说了,我们不是上市公司,不需要公示社会,主要是对政府负责,对企业的有效运行负责。我们去年交税20多亿元,2001年要交40多亿元的税。各级政府对我们都很信任。我们不能在媒体上辩论,这样会引起争论,国家纸太贵,为我们这样一个小公司争论太浪费。为我们这样一个小公司,去干扰国家的宣传重点,我们也承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任。他们主要是不了解,我们也没有介绍,了解就好了。妈妈舒了一口气,理解了我的沉默。这次我终于良心发现,与母亲约好,今年春节我不工作,哪儿也不去,与几个弟妹陪她在海南过春节,好好聊一聊,痛痛快快聊一聊。以前,我节假日多在国外,因中国过节,外国这时不过节,正好多一些时间工作,这次我是彻底想明白了,要陪陪妈妈,我这一生还没有好好陪过他们。没想到终成泡影。

8号那天,圆满结束对伊朗的访问后,我们刚把胡副主席送上飞机,就接到纪平的电话,说我母亲上午10时左右,从菜市场出来,提着两小包菜,被汽车撞成重伤,孙总已前往昆明组织抢救。由于相隔千万里,伊朗的通信太差,真使人心急火燎。飞机要多次中转才能回来,在巴林转机要待6.5小时,真是心如煎熬,又遇巴林雷雨,飞机延误了两个小时,到曼谷时又再晚了10分钟,没有及时赶上回昆明的飞机,直到深夜才赶到昆明。

回到昆明,就知道妈妈不行了,她的头部全部给撞坏了,当时心跳、呼吸全是靠药物和机器维持,之所以在电话里不告诉我,是怕我在旅途中出事。我看见妈妈一声不响地安详地躺在病床上,不用操劳、烦心,好像她一生也没有这么休息过。

我真后悔没有在伊朗给母亲打一个电话。7日胡副主席接见我们8个随行的企业负责人,我汇报了两三分钟,说到我是华为公司的时候,胡副主席伸出四个指头,说四个公司之一。我本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说中央首长还知道我们华为。但我没有打,因为以前不管我在国内、国外给我母亲电话时,她都唠叨:“你又出差了”,“非非你的身体还不如我好呢”,“非非你的皱纹比妈妈还多呢”,“非非你走路还不如我呢,你这么年纪轻轻就这么多病”,“非非,糖尿病病人参加宴会多了,坏得更快呢,你心脏又不好”。我想伊朗条件这么差,我一打电话,妈妈又唠叨,反正过不了几天就见面了,就没有打。而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憾事。由于时差,我只能在中国时间8日上午一早打,告诉她这个喜讯,如果我真打了,拖延她一两分钟出门,也许就躲过了这场灾难。这种悔恨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

我看了妈妈最后一眼后,妈妈溘然去世。1995年我父亲也是因为在昆明街头的小摊上,买了一瓶塑料包装的软饮料喝后,拉肚子,一直到全身衰竭去世。

爸爸任摩逊,一生平凡,充其量可以说是一个乡村教育家。妈妈程远昭,是一个陪伴父亲在贫困山区与穷孩子厮混了一生的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园丁。

当年,爸爸穿着土改工作队的棉衣,随解放军剿匪部队一同进入贵州少数民族山区去筹建一所民族中学。结果一头扎进去就是几十年,他培养的学生不少成为党和国家的高级干部,有些还是中央院校的校级领导,而父亲还是那么位卑言微。

爷爷是浙江浦江县的一个做火腿的大师傅,爸爸的兄弟姊妹都没有读过书。由于爷爷的良心发现,也由于爸爸的执着要求,爸爸才读了书。爸爸在北京上大学期间,也是一个热血青年,参加学生运动,进行抗日演讲,还参加过共青团。后来爷爷、奶奶相继病逝,爸爸差一年没有读完大学,辍学回家。时日,正值国共合作开始,全国掀起抗日高潮,父亲在同乡会的介绍下,到广州一个同乡当厂长的国民党军工厂做会计员。由于战争的逼迫,工厂又迁到广西融水,后又迁到贵州桐梓。在广西融水期间,爸爸与几个朋友在业余时间,开了一个生活书店,卖进步书籍,又组织一个“七·七”读书会,后来这个读书会中有几十人走上了革命前线,有相当多的人在新中国成立后成为党和国家的高级干部。粉碎“******”后,融水重写党史时,还把爸爸邀请过去。

爸爸这段灰色的历史,是“**********”中受磨难最大的一件事情。身在国民党的兵工厂,而又积极宣传抗日,同意共产党的观点,而又非与共产党地下组织有联系。你这是为什么?这就成了一部分人的疑点。在那非常时期,如何解释得清楚。他们总想挖出一条隐藏得很深的大鱼,爸爸受尽了百般的折磨。

妈妈其实只有高中文化程度,她要陪伴父亲,忍受各种屈辱,成为父亲的挡风墙;又要照顾我们兄妹七人,放下粉笔就要和煤球为伍,买菜、做饭、洗衣……还要自修文化,完成自己的教学任务,她最后被评为中学的高级教师。她的学生中,不少是省、地级干部及优秀的技术专家,他们都对母亲的教学责任心印象深刻。妈妈这么低的文化水平,自学成才,个中艰辛,只有她自己知道。

父母虽然较早参加革命,但他们的非无产阶级血统,要融入无产阶级的革命队伍,取得信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们不可能像普通农民、工人那样政治纯洁。他们生活在一个复杂的社会中,这个社会又是多元化的,不可能只有一种纯洁的物质。历次政治运动中,他们都向党交心,他们思想改造的困难程度要比别人大得多,所受的内心煎熬也非他人所能理解。他们把一生中的任何一个细节都写得极其详尽,希望组织审查。他们去世后,我请同学去帮助复印父母的档案,同学们看了父母向党交心的材料,都被他们的真情感动得泪流满面。终其一生,他们都是追随革命的,不一定算得上中坚分子,但无愧于党和人民。父亲终在1958年国家吸收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入党时,入了党。当时向党交心,不像今天这样信息发达,那时,反对个别党员,有可能被说成****。我们亲眼看到父母的谨小慎微、忘我地拼其全力工作,无暇顾及我们,就如我拼死工作,无暇孝敬他们一样。他们对党和国家、对事业的忠诚,历史可鉴。我今天要忏悔的,是我没有抽时间陪陪他们,送送他们。

回想起来,革命的中坚分子在一个社会中是少数,他们能以革命的名义,无私无畏地工作,他们是国家与社会的栋梁。为了选拔这些人,多增加一些审查成本是值得的。而像父母这样追随革命、拥护革命、也不反对革命的人是多数,他们比不革命好,社会应认同他们,给予机会。不必要求他们那么纯洁,花这么多精力去审查他们,用高标准去要求他们,他们达不到也痛苦。而且要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一同来支撑,以物质文明来巩固精神文明,以一种机制来促使他们主观上为提高生存质量,客观贡献是促进革命,充分发挥他们贡献的积极性。我主持华为工作后,对待员工,包括辞职的员工都是宽松的,我们只选拔有敬业精神、献身精神、有责任心、使命感的员工进入干部队伍,只对高级干部严格要求。这也是由于亲历亲见了父母的思想改造的过程,而形成了我宽容的品格。

我们与父母相处的青少年时代,印象最深的就是度过“************”的困难时期。今天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我们兄妹七个,加上父母共九人。全靠父母微薄的工资来生活,毫无其他生活来源。儿女一天天在长大,衣服一天天在变短,而且都要读书,开支很大,生活就十分困难。每个学期每人要交2~3元的学费,到交费时,妈妈每次都发愁。与勉强可以用工资来解决基本生活的家庭相比,我家的困难就更大。我经常看到妈妈每到月底就到处向人借3~5元钱度饥荒,而且常常走了几家都未必能借到。直到高中毕业我没有穿过衬衣,有同学看到很热的天,我穿着厚厚的外衣,说让我向妈妈要一件衬衣,但我不敢,因为我知道做不到。我上大学时妈妈一次送我两件衬衣,我真想哭,因为,我有了,弟妹们就会更难了。我家当时是两三人合盖一条被子,而且破旧的被单下面铺的却是稻草。“**********”造反派抄家时,以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专科学校的校长家不知有多富,结果都惊住了。上大学我要拿走一条被子,家里就更困难了,因为那时还实行布票、棉花票管制,最少的一年,每人只发0.5米布票。没有被单,妈妈捡了毕业学生丢弃的几床破被单洗干净,缝缝补补,这条被单就在重庆陪伴我度过了五年的大学生活。这次在昆明散步时,也谈到了那时的艰难。

1959—1961年,由于************,国家陷入了经济困难。我正好在那时念高中,当时最大的困难就是饥饿,天天都是饥肠辘辘,无心读书,我高二还补考了。我在初中时人家把我作为因材施教的典型,而高中却补考。我青少年时期并无远大的理想,高中三年的理想就是能吃一个白面馒头。因此,我特别能理解近几年朝鲜人民的困难,不过他们还有国际援助,人口又少。中国那时处在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经济封锁与制裁中,人口又多,其困难比今天的朝鲜及非洲还大。

后来饿得多了,方法也多了一些,上山采一些红刺果(就是我们绿化用的那种),把蕨菜根磨成浆,青杠子磨成粉代食。有时妹妹采几颗蓖麻子炒一下当花生吃,一吃就拉肚子。后来又在山上荒地种了一些南瓜,以及发明了将美人蕉(一种花)的根煮熟了吃。刚开始吃美人蕉根时,怕中毒,妈妈只准每人尝一点。后来看大家没有事,胆子就大一些,每天晚上儿女围着火炉,等着母亲煮一大锅美人蕉的根或南瓜来充饥,家庭和和睦睦。那时,根本没有专用的厨房,就是在卧室床前的地上,挖一个坑作为地炉,又做饭,又取暖,大家围在一起,吃南瓜,和和融融。

父母的不自私,那时的处境可以明鉴。我那时十四五岁,是老大,其他一个比一个小,而且不懂事。他们完全可以偷偷地多吃一口粮食,可他们谁也没有这么做。爸爸有时还有机会参加会议,适当改善一下生活。而妈妈那么卑微,不仅要同别人一样工作,而且还要负担七个孩子的培养、生活。煮饭、洗衣、修煤灶……什么都干,消耗这么大,自己却从不多吃一口。我们家当时是每餐实行严格分饭制,只有控制所有人欲望的配给制,才能保证人人都能活下来。不是这样,总会有一两个弟妹活不到今天。我真正能理解活下去这句话的含义。

我高三快高考时,有时在家复习功课,实在饿得受不了了,用米糠和菜和一下,烙着吃,被爸爸碰上几次,他心疼了。其实那时我家穷得连一个可上锁的柜子都没有,粮食是用瓦缸装着,我也不敢去随便抓一把,否则也有一两个弟妹活不到今天。(我的不自私也是从父母身上学到的,华为今天这么成功,与我不自私有一点关系。)后三个月,妈妈经常早上塞给我一个小小的玉米饼,要我安心复习功课。我能考上大学,这一块小玉米饼功劳巨大。如果不是这样,也许我也进不了华为这样的公司,只是社会上多了一名养猪能手,或街边多了一名能工巧匠而已。这个小小的玉米饼,是从父母与弟妹的口中抠出来的,我无以回报。

1997年我国的高等教育制度改革时,开始向学生收费,而配套的助学贷款又没跟上,华为向教育部捐献了2500万元寒门学子基金。在基金叫什么名字上争论很大,甚至有员工亲自来找我,说不要叫寒门,叫优秀××,这些人不少还是博士、博士后。我认为出身贫寒并不羞耻,而思想与知识贫寒,即便出身高贵也不光荣。我的青少年时代就是在贫困、饥饿、父母逼着学中度过的。没有他们在困难中看见光明、指导,并逼迫我们努力,就不会有我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