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企业家来信:我们的信念决定了我们所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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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人生感悟(3)

父亲一生谨小慎微,自知地位不高,从不乱发言而埋头在学问中。因此,平安度过了1957年“反右”、1959年“反****”、1964年“四清”。但没有小难,必有大难。“**********”一开始,各地都以三家村这种模式找靶子。会写文章、是党的领导干部、有一些独立的政治思想的人(指与当地的潮流不合拍),就是靶子。爸爸在早期革命队伍中就算有文化的,又有教学经验,又是领导干部……是这种模板。“**********”又是从教育界首先开始的,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中,他最早被抛出来,关进牛棚,直到粉碎“******”,历时十年。短短的人生能有几个十年?这又是在他最能为人民做事的时期,你知道这对一个有志者来说是多么的痛苦。由于只有少数人先被抛出来,那种末日的恐惧是可以想象的。父亲是校长,父亲的同事、原来的书记黄宣乾是老革命,忍受不了而自杀了。其实他们的“错误”就是要把教学搞好为国家作贡献,就是今天的科教兴国。今天能把科教兴国的口号喊响,一百多年来有多少人为它殉道。

当时,我已到外地读书,没有直接感受到家庭的遭遇,因为母亲来信绝不会描述。她只会说:“要相信运动,跟党走,要划清界线,争取自己的前途……党的政策是历史问题看现实,出身问题看本人,你不要受什么影响。”而弟妹们年纪小,在父母身边,他们直接感受了各种屈辱与打击。弟妹们经常趴在食堂外面的玻璃窗,看父亲被批斗,吓得他们浑身发抖。

我当时在外地读书,对家中的情况不了解,是同班同学从父亲学校出来串连的学生中了解到,再告诉我的。我在大串连中,收集了许多传单,寄给母亲。我记得传单上有******总理的一段讲话:“干部要实事求是,不是的不要乱承认。事情总会搞清的。”母亲把周总理这一段话,藏在饭里送给父亲,后来父亲说,这张条子救了他的命,他才没有自杀。其实父亲为什么没有自杀,母亲后来给我们说过,他是为了我们七个孩子。他想他一死,就成了自绝于人民,孩子们背上这个政治包袱,一辈子该如何生存?

1967年重庆武斗激烈时,我扒火车回家。因为无票,在火车上挨过上海造反队的打,还被硬推下火车,也挨过车站人员的打。回家还不敢直接在父母工作的城市下车,而在前一站青太坡下车,步行十几里回去,半夜回到家,父母见我回来了,来不及心疼,让我明天一早就走,怕人知道,受牵连,影响我的前途。爸爸脱下他的一双旧翻毛皮鞋给我,第二天一早我就走了,又回到枪林弹雨的重庆。父母总以为枪林弹雨没有政治影响可怕。临走,父亲说了几句话:“记住知识就是力量,别人不学,你要学,不要随大流。”“学而优则仕是几千年证明了的真理。”“以后有能力要帮助弟妹。”背负着这种重托,我在重庆枪林弹雨的环境下,将樊映川的高等数学习题集从头到尾做了两遍,学习了许多逻辑、哲学……还自学了三门外语,当时已到可以阅读大学课本的程度,但终因我不是语言天才,加之在军队服务时用不上,20多年荒废,完全忘光了。我当年穿走爸爸的皮鞋,今天是十分后悔的。我那时是一个学生,是自由人,不用泥里水里跑,而爸爸那时是被押着做苦工,泥里、水里、冰冷、潮湿,其实他才真正需要。我那时只理解父母的温暖,没有理解他们的需要,也太自私了。

“**********”中,我家的经济状况,陷入了比“************”时期还困难的境地。中央****为了从经济上打垮走资派,下文控制他们的人均标准生活费不得高于15元。而且,各级造反派层层加码,真正到手的平均只有10元左右。我有同学在街道办事处工作,介绍弟妹们在河里挖砂子,修铁路抬土方……弟妹们在我结婚时,大家集在一起,送了我100元。这都是靠他们在冰冷的河水中筛砂,修铁路时在土方塌方中被掩埋……挣来的。那时的生活艰苦还能忍受,心痛比身痛要严重得多。由于父亲受审查的背景影响,弟妹们一次又一次的入学录取被否定,这个年代对他们的损失就是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除了我大学读了三年就开始“**********”外,其他弟妹有些高中、初中、高小、初小都没读完,他们后来适应生存的技能,都是自学来的。从现在的回顾来看,物质的艰苦生活以及心灵的磨难也是我们后来人生的一种成熟的宝贵财富。

母亲那时有严重的肺结核病,经济如此之困难,营养条件又差,还要承担沉重的政治压力,往牛棚送饭,抄检查……还帮助父亲把检查刻蜡版,多印几份,早一些解决问题。那时,社会上的油印机是为造反派服务的,不可能借用。母亲就用一块竹片削好,在蜡纸上刮,印出检查……母亲由于得不到很好的治疗,几乎耳聋。

我那时在外地院校受影响较小,“**********”后期毕业分配时,整个中国已经有上千万干部被打倒,我就显得不孤立了。父亲的事没有结论,因此,也不能作为分配的依据。后来我入伍参军,也是如此理由,让我过了关,所以我比弟妹们多了一份幸运。不过因为父亲的问题,我一直没能通过入党申请,直到粉碎“******”以后。

“**********”对国家是一场灾难,对我们是一次人生的洗礼,使我政治上成熟起来,不再是单纯的一个书呆子。我虽然也参加了轰轰烈烈的红卫兵运动,但我始终不是红卫兵,这也是一件奇观。因为父亲受审的影响,哪一派也不批准我参加红卫兵。自己又不愿做司令,拉三五个被社会抛弃的人,组一个战斗队,做一个袖章戴戴。那时戴上这种袖章是一种政治地位的象征。我也羡慕家庭清白的同学,因此,只能跟在这些组织的外围,瞎跑跑。

1976年10月,中央一举粉碎了“******”,使我们翻了身。我一下子成了领奖“暴发户”。“**********”中,无论我如何努力,一切立功、受奖的机会均与我无缘。在我领导的集体中,战士们立三等功、二等功、集体二等功,几乎每年都大批涌出,而唯我这个领导者,从未受过嘉奖。我也从未有心中的不平,我已习惯了不得奖的平静生活。粉碎“******”以后,生活翻了个儿,因为我两次填补过国家空白,又有技术发明创造,合乎那时的时代需要,突然一下子“标兵”、“功臣”等,部队与地方的奖励纷至沓来,我这人也热不起来,许多奖品都是别人去代领回来的,而我又分给了大家。

1978年3月我出席了全国科学大会,6000人的代表中,仅有150多人在35岁以下,我33岁。我也是军队代表中少有的非党人士。在兵种党委的直接关怀下,部队未等我父亲平反,就直接去为查清我父亲的历史进行外调,否定了一些不实之词,并把他们的调查结论,也寄给我父亲所在的地方组织。我终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又出席了党的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父亲把我与党中央领导合影的照片,做了一个大大的镜框,挂在墙上,全家都引以为豪。

我父亲也在粉碎“******”后不久平反。由于那时百废待兴,党组织需要尽快恢复一些重点中学,提高高考的升学率,让他去做校长。“**********”前他是一个专科学校的校长。他不计较升降,不计较得失,只认为有了一种工作机会,就全身心地投了进去,很快就把教学质量抓起来了,升学率达到了90%多,成为远近闻名的学校。他直到1984年75岁才退休。他说,他总算赶上了一个尾巴,干了一点事。他希望我们珍惜时光,好好干。至此,我们就各忙各的,互相关心不了了。我也亲历亲见过,四川省委老领导杨超同志“**********”中二次复出,他的小孩一直与我们是朋友。“**********”初期他父亲被关进监狱,当时听他女儿说过几天组织要去监狱与他父亲谈话,让他重新出来任四川********。他一出来都毫无怨言就投入了工作。我为老一辈的政治品行自豪,他们从牛棚中放出来,一恢复组织生活,都拼命地工作。他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计荣辱,爱国爱党,忠于事业的精神值得我们这一代人、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学习。生活中不可能没有挫折,但一个人为人民奋斗的意志不能动摇。

我有幸在罗瑞卿同志逝世前三个月,有机会聆听了他为全国科学大会军队代表的讲话,说未来十几年是一个难得的和平时期,我们要抓紧全力投入经济建设。我那时年轻,缺少政治头脑,并不明白其含义。过了两三年大裁军,我们整个兵种全部裁掉,我才理解了什么是有预见性的领导。1982年,在党的十二大期间,我们基建工程兵小组与铁道兵小组的中心话题就是裁军,因为一开完十二大,我们就要整建制地离开军队,实在是有些恋恋难舍,毕竟我们习惯了十几、二十年的军队生活。当时,父母也不太理解党的改革开放,也认为离开军队太可惜。

转入地方后,不适应商品经济,也没有驾驭它的能力,一开始我在一个电子公司当经理也栽过跟头,被人骗过。后来也是无处就业,才被迫创建华为的。华为的前几年是在十分艰难困苦的条件下起步的。这时父母、侄子与我住在一间十几平方的小房里,在阳台上做饭。他们处处为我担心,生活也十分节省,攒一些钱说是为了将来救我。(听妹妹说,母亲去世前两月,还与妹妹说,她存有几万元,以后留着救哥哥,他总不会永远都好。母亲在被车撞时,身上只装了几十元钱,又未装任何证件,是作为无名氏被110抢救的。中午吃饭时,妹妹、妹夫发现她未回来,四处寻找,才知道遇到车祸。可怜天下父母心,一个母亲的心多纯。)当时在广东卖鱼、虾,一死就十分便宜,父母他们专门买死鱼、死虾吃,说这比内地还新鲜呢!晚上出去买菜与西瓜,因为卖不掉的菜,便宜一些。我也无暇顾及他们的生活,以致母亲患有严重糖尿病我还不知道,是邻居告诉我的。华为有了规模发展后,管理转换的压力十分巨大,我不仅照顾不了父母,而且连自己也照顾不了,我的身体也是那一段时间累垮的。我父母这时才转去昆明我妹妹处定居。我也因此理解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华为的成功,使我失去了孝敬父母的机会与责任,也销蚀了自己的健康。

我总认为母亲身体很好,还有时间。我身体不好,知识结构、智力也跟不上时代,会逐步退出历史舞台,总会有时间陪陪她的。没想到飞来横祸。回顾我自己已走过的历史,扪心自问,我一生无愧于祖国,无愧于人民,无愧于事业与员工,无愧于朋友,唯一有愧的是对不起父母,没有条件时没有照顾他们,有条件时也没有照顾他们。我知道我的情况比绝大多数人要好,为了忘却纪念,也一吐为快。

爸爸、妈妈,千声万声呼唤你们,千声万声唤不回。

逝者已经逝去,活着的还要前行。

2001年2月8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