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声调没有以前那么凶。我又说:“那么,您喝点酒好吗。这是贵国的酒:意大利酒,既然我们是在您的国家,见一张优美的嘴喝法国邻居的酒,真是高兴。”
她又说了一声“不”,但这声“不”非常文雅。我拿起那只按意大利形式缠着稻草的小酒瓶,倒满一杯酒,递给她。
“您喝吧,”我说,“表示欢迎我们。”
她好像不大情愿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仿佛干渴难耐,然后她把酒杯递给我们并没有谢我。
我又指指樱桃:“请吃樱桃。”她从她那个角落里瞧着摊在她身边的那么多水果,很快地说了一句,我几乎没有听见:“我不喜欢樱桃,也不喜欢李子,只喜欢草莓。”
“她说什么?”保尔马上问道。“她说她不爱樱桃,也不爱李子,只喜欢草莓。”于是我将装满草莓的那张报纸放到她膝盖上,她马上吃了起来,吃得很快,用指尖捡起草莓,把草莓往嘴里扔,嘴张得很大,动作很迷人。
在她两手的优雅动作下,眼看着那一小堆红草莓在几分钟内缩小、减少、完全消失。等她吃完后,我问道:“你还想吃什么?”
她回答说:“吃点鸡。”她如食肉动物那样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口吞下了半只鸡,然后她吃了点她不爱吃的樱桃,又吃了李子及蛋糕,最后说道:“好了。”便缩在角落里。
我感到这事很有意思,想让她再吃一点,便一个劲地叫她吃,但她突然又满面怒容地对我说“不”,声音极其可怕,以至于我不敢再打扰她的消化系统了。
我转身对朋友说:“可怜的保尔,看来我们是白费力气。”
天黑了,这个夏天很暖和。在海上,有几束灯光,这是海岬顶端的灯塔。从黑夜里可以看出星星,我无法看清是星星还是灯塔。
橘树的香气越来越浓。我如痴如醉地吮吸它,深深地呼吸着那越来越浓的桂树香气。
我猛地发现外边一片黑暗,好像在下雨。这是些在枝叶间飞舞、嬉戏、奔跑的光点,好像是自天而降的小星星在地上玩耍。这是萤火虫,这些发光的小飞虫在跳舞——一种奇异的火光舞。
一只萤火虫偶尔飞进车厢,亮光时隐时现,一闪一灭。我用蓝罩遮住油灯,看着这只神奇发光的飞虫随心所欲地来回飞舞。忽然飞到睡着的芳邻的黑发上。保尔心醉神迷、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个亮点,它在那位睡着的女人头上闪烁着,如有生命似的。
在10点45时,意大利女人醒过来,头发上仍旧有那只小小的萤火虫,我见她动了动便说:“我们到热那亚了,夫人。”她没有回答,好像仍就被一个使她不安的固定思想所缠绕,喃喃说:“我现在该怎么做?”
她忽然问我:“我和你们一起去,好吗?”我惊愕不已,不明白她的用意。“跟我们一起去,这有什么不好?”她越来越着急,又说:
“只要你们同意,我马上跟你们走。”
“我当然同意。不过您想去哪里?你要我们怎么做?”
她很冷淡地耸耸肩:她又说了两遍:“我无所谓。”“我们是去旅馆的。”
她用非常不在意的口吻说:“那好,去旅馆吧。”我回头对保尔说:“她问我们是否同意带她一起去。”保尔目瞪口呆的神情倒使我恢复了镇静。他嗫嚅说:“这是怎样一回事?”“我也不明白。她刚才用气愤的口气向我提出这个奇怪的建议。我回答说我们去旅馆,她说:‘那好,我也去。’她大概身无分文吧。”
保尔激动得发抖,叫道:“你对她说我非常同意。她想去哪里我们就带她去哪里。”他想了一秒钟,又不安地说:“不过得弄明白她想跟谁去?跟你还是跟我?”
意大利女人恢复了不在意的神气,好像没听我们说话,我转身对她说:“夫人,我们很高兴和你在一起。不过我的朋友想知道您将挽起谁的手臂,我的还是他的?”
她无所谓地说跟谁都行。
我向那女人解释说:“我们两个人,您愿意跟谁在一起?”
她一点也不迟疑地说:“您!”我回过头对保尔说:“她挑了我,亲爱的,你真倒霉。”保尔怒气冲冲地说:“你却是巴不得。”他沉默了几分钟之后,又说:“你真的要带走这个荡妇?那我们的旅行就完了。这女人看上去不正经,我们能拿她怎么样呢?就连体面的旅馆也不会接纳我们的。”
但我们相反认为这位意大利女人比我原来的估计要好很多,我坚持。不错,现在我坚持要带她走。我甚至对此非常欢喜,对爱情之夜的期待已经轻轻颤抖了。
我回答说:“亲爱的,我们应允过。现在想后悔已经太晚了。是你开始叫我答应的。”
他嘟哝说:“真是件蠢事!总之,你请便。”列车鸣笛、减速。我们到了。我下了火车,接着伸手去扶我那个新女友。她灵便地跳下来,我伸出手臂,她用略带几分憎恶的神气挽着它。我们认领了行李,便往城里走。保尔轻快地走着,一路无语。
我对他说:“我们住什么旅馆?也许住不进‘巴黎城’旅馆吧,我们身边有一个女人,而且是意大利女人。”
保尔打断了我的话:“是呀,而且这位意大利女人像是妓女而不像是公爵夫人。总之,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你看着办吧。”
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曾写信给“巴黎城”旅馆预订房间……而现在……我不知该怎么办。
提着我们箱子的两个搬运工紧跟在后面。我对保尔说:“你应该先去,跟旅馆老板说我们来了。你还要让他知道我带着一位……女友,我们三个人要一套完全独立的套房,以免与其他客人混在一起。他能理解的,看他怎样回答咱们再定吧。”
保尔埋怨说:“多谢了。这种差事和角色不适合我,我不是来替你预备房间享乐的。”
可我再三坚持:“得了,亲爱的,别生气,住好旅馆肯定比住差旅馆要好,去问老板要3间卧室,外加一间饭厅,这是很容易办的事吧。”
我再三说了3间卧室,然后他同意了。他走在前面,走进一家美丽的旅馆,我拉着沉默不语的意大利女人呆在街对面,搬运工们与我不离半步。保尔终于回来了,但脸色与我的女友一般暗。“行了,”他说,“他允许我们住下,但是仅有两间卧室,你看着安排吧。”
我跟着他走进旅馆,为带着一个不正经的女人而觉得羞愧。
真的,我们只有两间卧室,中间相隔一个小客厅。我请侍者送冷餐来,接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跟意大利女人说:
“我们只得了两间卧室,夫人,您选一间吧。”她的回答依旧是那恒定不变的“无所谓。”于是我从地上提起那个黑色小木箱——女佣们的箱子,把它放在右边的卧室里,这是我为她……为我们挑选的。箱子上贴着一块正方形纸片,上面是法国人的手笔:“热那亚,弗朗切斯卡·隆多利小姐。”
我问她:“您叫弗朗切斯卡?”她点点头,没说话。
我又说:“我们过一会儿吃宵夜。趁此时,您大概想去梳洗一下?”
在她嘴上,“不”字与“无所谓”同样多。我坚持:“坐了火车之后,梳洗梳洗很不错的。”
后来我觉得她也许缺少女人用品,因为她看上去境况古怪,好像刚结束一场不愉快的遭遇,于是我就拿来了我的梳洗盒。
我拿出盒中的全部梳洗用具:指甲刷、新牙刷——因为我随身总带着海绵和很多把剪刀、锉刀。我打开一小瓶花露水、一小瓶龙涎香熏衣草香精、一小瓶新干草牌香水,随她挑选。我打开香粉盒,里面有一个小巧的粉扑。我把一条细毛巾放在水罐上,又把没使用过的肥皂放到脸盆边。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做着一切,显出几分不高兴。我对她说:“这里是您所需的东西,宵夜到了,我再告诉您。”
接着我回到客厅,保尔早已占据了另一间卧室,关上了门不出来,我只得独自一人呆着。
一位侍者不停地拿来了盘子和酒杯,渐渐地摆好餐桌,接着放上一只冷鸡,跟我说能吃饭了。
我轻轻叩响了隆多利小姐的门。她叫道:“进来。”我走了进去,一阵呛人的香水味迎面扑来,这是理发店里浓郁而刺激的气味。
意大利女人正坐在箱子上,样子好像是不快乐的幻想者或是被辞退的女仆。我一眼就明白她是怎么理解梳洗的。水罐还是满满的,毛巾依旧搭在上面。脸盆是空的,旁边的肥皂没有动用过,依然是干的。但是瓶里的香水好像被这位年轻女人喝了二分之一。她节省花露水,大概仅用去三分之一,却吓人地用了大量的龙涎香薰衣草香精和新干草牌香水,加以补偿。
她的脸上、脖子上都擦满了香粉,空气中也到处是香粉味,如同一层朦胧的白雾。她的睫毛、眉毛和两鬓都挂着霜雪,两颊涂得厚厚的,在脸部所有凹处,在鼻翼下,在下巴窝下,在眼角下,都能见到厚厚一层香粉。
她站起来时,一种强烈的刺激味,使我感觉头痛。我们一起吃着宵夜。保尔的情绪恶劣至极,我只能从他口中听到责怪、恼怒的议论或令人难受的奉承话。弗朗切斯卡小姐吃饭如同一个无底洞。一吃完,她就倒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分房间的决定性时刻就要到来,我心怦怦直跳,忐忑不安。为了快刀斩乱麻,我干脆在意大利女人身边坐下,殷勤地亲吻她的手。
她轻轻张开困乏的两眼从眼缝中向我投来有气无力的一瞥,依旧是不满意的眼光。
我对她说:“因为我们只有两间卧室,您愿意我和您同住一室吗?”
她回答说:“随您便。”
她的冷漠让我不高兴,我说:“那么,我和您一起,不会让你不快乐?”
“没关系。随您便。”“您想立刻睡觉?”“是的,我很累。”
她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把手伸给保尔,保尔很不高兴地与她握手,然后,我拿着灯领她进我们的卧室。
我局促不安地再次对她说:“这里有您需要的一切。”我亲自把水罐里的水向脸盆里倒了一半,而且把毛巾放到肥皂旁边。接着我又来到保尔那里。他一见我回来就大声说:
“你领来了一个蛮女人。”我笑着反驳说:“亲爱的,吃不着葡萄,不要说葡萄酸。”
他带着些许恶意说:“你会后悔的,我的好心人。”
我浑身颤抖了一下,感到害怕:在与陌生的人做爱之后,这种恐惧便缠绕着你,使你对美妙的邂逅、突如其来的亲抚、偶然得到的亲吻兴趣索然。可是,我假充好汉,说:“算了吧,这姑娘不是放荡女人。”
但是保尔这个家伙抓住我的心理。他见到我脸上闪过忐忑不安的阴影,他说:“你就这么了解她?你真叫我惊奇,你在火车上捡到一个独身旅行的意大利女子,她不知羞耻,玩世不恭地说要和你去任意一家旅馆过夜。你就带她来,还说她不是放荡的女人!你还说今晚无危险,就如同和一位……一位有梅毒病的女人睡觉一样毫无危险。”
他冷漠、恼怒地笑着,我颓废地坐下了。我该怎么办?他说得没错。因此,恐惧与欲望在我心里进行了猛烈的斗争。
保尔又说:“你看着办吧,但是我曾给过你警告,以后可别怪我。”
他的眼中流露出了讥讽的戏谑和报复后的欢喜;他在开心地取笑我,我不再迟疑,向他伸出手说:“晚安,‘不冒危险去征战,哪来得胜利的光荣’。毫无疑问,亲爱的,为了胜利我宁愿去冒险。”
然后我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了弗朗切斯卡的卧室。我在门口惊呆了,是那种又惊又喜。弗朗切斯卡已经光着身体在床上睡着了,也许刚刚脱掉衣服就被睡魔抓住。她的睡姿如同提香画中的美女。她也许很困,躺在床上脱长袜,因为袜子依旧在被单上;然后她想到什么事,大概是快乐的事吧,便没有马上站起来,仍然躺着遐想,渐渐闭上眼睛,沉入梦乡。她的睡衣依旧放在椅子上,这是从服装店买的成品,领口上绣着花,是刚出道的女人的奢侈品。
她年轻俊美,清新感人。还有什么比睡眠中的女人更动人的呢?凝滞不动的睡眠对女人的身体最为合适:她的轮廓非常柔美,每条曲线都令你着迷,每个柔软的凸起部位都令你心跳加快,波浪形的线条在腰部凹下,在臀部突起,然后顺着大腿稍稍地美妙地下斜,最后在美妙的脚尖处终止;这种线条只有在床单上展开才可以表示出全部的绝妙魅力。
刹那间,我把同伴叫我谨慎小心的劝告忘得干干净净。但是,我转身看着梳妆台时,却突然看到我放在那里的梳洗用品依旧未动,我坐了下来,局促不安,无法决定。
我在那里呆了很久,很久,也许有一个小时。我举棋不定,是鼓起勇气还是逃避!但是退缩是不可能了,因此,我或是在椅子上过夜,或是冒险上床睡。
实际上,我也许并未想在什么地方睡,因为弗朗切斯卡使我头晕目眩,应接不暇。
我处于极度激动与兴奋的狂热状态,既局促不安,又十分紧张。后来我以胆小鬼的哲学把自己说服:“上床躺下又有什么大不了呢。睡床垫总比睡椅子舒服吧。”我慢慢解衣,接着跨过女人的身体,假装睡下,用背对着诱惑。
我又呆了许久、许久,总是无法入睡。突然,我旁边的女人醒了。她睁开那双永不满足的眼睛,显得奇怪;她看到自己赤身露体,便起身穿衣,不紧不忙,泰然自若,旁若无人。
于是……啊……我乘机而上,而她好像根本不在意。事后她枕着右臂,心平气和地又一次睡去。
我开始思考起人性的轻率和不坚强,终于昏昏睡去。她清早就起床穿衣,好像有早晨干活的习惯。她起床的动作惊醒了我,我眯起眼睛偷看她。她来来去去,不急不忙,似乎对无事可做感到吃惊,接着她走近梳妆台,把小瓶里的香水都用光,当然她也用了一点花露水,但少得可怜。
她穿好衣服后,又在箱子上坐下来,双手抱住一只膝盖沉思。
我装着刚睡醒,对她说:“早安,弗朗切斯卡。”她和昨天一样冷漠,嘟哝说:“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