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之后,哈拉昂太太才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最重要的办好了,你最后把那些零碎拿过来吧。”
但是,五斗橱的抽屉全是老人的衣服,要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才好。
哈拉昂太太有了主意:“门厅里刚好闲着个箱子,你去搬来,放这些东西再合适不过了。”
他们把老人的那些东西整整齐齐地放进了箱子里,为的就是蒙骗布勒太太。
衣物收拾完了,他们先把抽屉搬下去,然后又合力抬那个五斗橱。二人想了半天,也不能确定摆到什么位置更恰当,最后还是放到卧室,摆在床对面去了。
五斗橱刚放好,哈拉昂太太立刻就把自己的物品摆了进去。座钟摆在餐厅里的壁炉台上,夫妇二人欣赏一下效果,都觉得满意。“这样还可以。”妻子说道。丈夫接口道:“嗯,好极了。”夫妻俩这才上床睡觉。妻子吹灭了灯,不久,这座三层小楼就变得寂然无声了。
当哈拉昂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脑子里还迷迷糊糊的,过了几分钟才想起家里发生的大事,猛然间就好像重重挨了一拳:他又开始悲痛起来,仍旧想继续哭。
他赶紧去看罗萨莉怎么样了,发现她还在睡着。他把女佣打发走,自己则动手更换燃尽的蜡烛,再细看他的母亲,头脑转悠着看上去像是在难以理解地思想:正是这种哲学的和宗教的世俗之见,扰乱了那些头脑简单的人的大脑。
就在这时,妻子叫他下去,她已经把哈拉昂的事都列在清单上,接过单子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1.到政府进行登记;
2.医生验检;
3.订做棺木;
4.教堂祈祷;
5.殡仪馆安丧;
6.到印刷所印讣告信;
7.见公证人:
8.打电话通知死者亲属。
除了这些,还需要很多小事要办,于是他匆忙地出门去了。
与此同时,消息不胫而走,邻居们开始登门,来见她最后一面。
在理发店里,正在工作的理发师,为了这事还差点和妻子发起争执。
妻子一边做活,一边低声嘀咕:“又少了一个,少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小气鬼。老实说,我们很合不来,不过还是应当去瞧瞧。”
丈夫一边干活,一边咕哝道:“你看看你看看,全是怪念头!只有你们才想得出来。她们活着的时候闹你,死了还不让你好过。”
妻子倒也不生气,接着说道:“我不论如何也得去看看她。从早晨开始,我就想着这事,我觉得若是不去的话,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等仔细看过她的遗容后,我就了却了一段心事。”
理发师耸耸肩膀,压低声音对那位刮脸的先生说:“我倒想问您一下,这些臭女人,您说怎么这么多歪门邪道!去瞧一个死人,这种事打死我都不会做的!”
他妻子听他这么一说,也不急也不恼,又说道:“就是这样子嘛,你说的没错。”说着,她把手头的活儿放下了,径直向楼上走去。已来了两个人了,哈拉昂太太正同她们详细介绍这个不幸事情的经过。她们奔灵堂走去。四个女人小心翼翼走进去,挨个儿蘸了点盐水洒在衾单上,接着跪下来,一边划十字,一边嘀嘀咕咕地祈祷,继而站起身来,惊讶地久久地凝视遗体。这时候,哈拉昂太太用手帕捂住脸,装作哭得死去活来。
她刚要离开这里的时候,发现玛丽和菲力浦站在门口,姐弟俩只不过觉得很好奇,母亲也不再装腔作势了,气势汹汹地叫他们快点离开。
过了不一会,她又陪同另外一拨,重新做了一遍刚才的惺惺作态,发现两个孩子又跑来了,就打他们两下子。不过,到了第三次,她就不再注意了;每次有人来探望,两个孩子总跟在后面,诚心诚意地模仿母亲的每一个动作。
过了中午,来探望的女人就减少了,过了不久,就再也没人了。哈拉昂太太回到房间,又得马上为丧礼做好一切准备;死者只有孤零零地躺在楼上。
房间里闷热干燥。四支蜡烛的火苗,被风吹得一闪一闪的;尸体纹丝不动,但是在衾单上,在双目紧闭的脸上,在露在外面的两只手上,却爬着许多小苍蝇,它们你来我往地拜访这个老太婆,也等待自己的末日。
就这么一会,菲力浦·奥古斯特和玛丽·路易丝,又出去上街疯去了。不久就来一帮小伙伴围住他俩,尤其是女孩,她们的嗅觉非常好,马上就能发现生活中的许多秘密。她们就像大人似的问道:“你奶奶去世了吧?”“对,昨天晚上死的。”“去世的人,是什么样子啊?”于是,玛丽·路易丝就对大家讲清楚,讲到黄杨木、蜡烛、死人的面部表情。他们听完后,都觉得很奇怪,他们也想去看看去世的人的样子。
玛丽·路易丝立刻挑好了人,他们都是有胆量的。她强迫他们脱掉鞋子,怕让人发现。这伙孩子偷偷进了小楼,好像一支老鼠的队伍。
一溜进屋里,小姑娘不按照大人的样子,照规矩按吊丧的仪式进行。她很认真地带领着这些小孩,开始祷告,接着是洒圣水。然后他们推推搡搡地去看死尸。他们充满了恐惧和好奇的心情看着这死去的老人,这时,玛丽也假意哭了起来。可是,她想还有另一拨人需要她接待,悲伤顿时排解了。她迅速地送走这一拨人,又带上来另一拨孩子,然后又是第三拨;总之,这一带的所有小孩,甚至连脏兮兮的小乞丐,也都争抢到这,来尝尝这新奇的乐趣;而玛丽·路易丝每次演同样的一出戏,做得简直像极了。
时间一长,她也就坚持不住了。孩子们也都出去玩了。老祖母又是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会再想起她。
房间光线很暗,哈拉昂上来关好窗户,重新点好蜡烛。这次他进屋,神态很安详,就好似尸体停在那里很长时间了,他看着习以为常了。他甚至注意到尸体还没变坏,并且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他还把这一发现告诉了他妻子。妻子答道:“不错,她真是块食古不化的木头,恐怕一年也坏不了。”
他们喝汤的时候,都闭上了嘴。两个孩子跑了一整天没人管,实在又困又乏,坐在椅子上开始犯困。全家人都一言不发。
灯光忽然暗了下来。哈拉昂太太调试灯芯,可是油灯没有油了,吱吱啦啦响了一会儿,然后一切都被黑暗笼罩了。家里居然没有灯油啦!到杂货铺去打油吧,又太麻烦了,还是找几支蜡烛吧。不巧别处的蜡烛也用完了,只有楼上床头柜上还有几支。
哈拉昂太太一向说一不二,她立刻叫玛丽上楼去拿蜡烛。大家就在黑暗中等着。
小姑娘上楼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黑暗中显得格外的响亮,继而又一阵死寂,她又急匆匆地冲下了楼道,撞开了房门,那惊慌失措的表情比头天晚上还要可怕,吓得气喘吁吁地说:“奶奶正在穿衣服呢!”
哈拉昂吓得一下就跳了起来,他已经说不完整一句话了。
但是,玛丽·路易丝也被吓得六神无主,她又重复着:“奶……奶……奶奶在穿衣裳……马上要下来了。”
夫妻俩吓傻了,猛地冲到楼梯口想看个究竟。不过,到了三楼房间的门口,他又冷静了下来,心中满是恐惧,不敢进去了。他会看到什么状况呢?他太太比较勇敢,扭动门把手,走进房间。
昏暗的房间里,有个瘦高的影子在晃动。老太太站在地上了。她这只不过是一时的昏迷,在完全恢复神志之前,就用一只胳膊肘撑起,把点在灵床边上的蜡烛吹灭了3支。然后恢复了气力,她就下床找衣裳,却没看见五斗橱,不觉有些奇怪;不过,她找到自己的衣物,就穿起来。她倒掉盘子里的水,又把黄杨木给挂上了,把椅子搬到原位,刚想到楼下去,就见她的儿子和媳妇上来了。
哈拉昂冲过去,抓紧了母亲的双手,眼泪就掉下来了。他妻子站在身后,假装的反复说:“真是大喜事,啊,这可真是大喜事呀!”
可老太太却没有什么变化,就好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身子像石雕一样呆立着,眼神冷冰冰的,只说了一句:“晚饭做好了吗?”儿子糊涂了,结结巴巴地答道:“准备好了,妈,我们等着你呢。”接着,他一反常态,亲热地挽住母亲的胳膊;而他的妻子则举着蜡烛给他们照着亮,就像是他们扛大理石时照的一样。
布勒太太又高又胖,挺着大肚子,上身朝后仰着,她惊恐地睁大眼睛,想马上就逃跑。她的丈夫个子很矮,胡须爬了满脸,就像一个老猴,他信奉社会主义学说,她也不紧张害怕,只是压低声音问着老太太的情况。
哈拉昂太太认出是他们,就狠命地打眼色,故意大声说道:“咦!怎么!……你们来啦!真是稀客啊!”
可是,布勒太太吓昏了头,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低声答道:“是你们打电报催我们赶紧来,我们还以为人过世了呢。”
她丈夫在背后打了她一下,不让她说下去。接着,她带着故意掩饰的奸笑,补充说道:“难得你们请客,我们只好快点过来了。”这话也道出了他们间长期存在的不友好。等老太婆下到最后两级,他赶紧迎上去,用大胡子的脸贴着她的面颊,又在她的耳边大声喊道:“你好吗?母亲?”
布勒太太本来是奔丧,不料看到人活蹦乱跳的,一时惊诧不已,甚至不敢靠近她;而她挺着大肚子,刚好把楼道给堵死了,别人根本无法走路了。
老太太好像看出了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她扫视周围的每个人,那敏锐而冷峻的充满智慧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扫过,头脑里显然意识到了什么。
哈拉昂想调节一下气氛,说道:“妈妈本来有点不舒服,现在过去了,完全好了,是不是这样,妈?”
这时,老太太继续往前走,并以衰弱的近乎从远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回答:“是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那个时候,你们做什么我都听得见。”
接着又是一片寂静。他们走进餐室,坐下来,吃了一次让人大失胃口的晚餐。
惟独布勒先生非常的冷静。他的脸就像大猩猩一样怪里怪气,一开口便话里有话,让人下不了台。
而这时门铃还总响,罗萨莉不知该怎么办,来找哈拉昂,于是,他扔下餐具,赶紧离开了那里。他妹夫挖苦他道,这是不是他会客的日子。他呆呆地答道:“不是,没什么,只是一些定货。”
后来,又有东西送来了,哈拉昂急忙打开一看,哦!原来是一个讣函。他的脸立刻就红了起来,马上又包上,装进了西服的背心里面。
母亲没有发现他的这个动作,她紧盯着她的座钟:现在摆在壁炉台上,那个棍球还摆动着,在这种沉默中,大家都感到很不好受。
老太太转过她那充满皱纹的脸,眼里闪现狡猾的神色,对女儿说:“下星期一,我想见一见小丫头,你把她带来吧。”
布勒太太马上喜形于色,高声答应:“就这样,妈妈。”哈拉昂太太却顿时脸色苍白,急得差点死去了。
这时,那两个男的为了一点小事争开了。布勒拥护共产主义学说,他显得很激动,那双眼睛在脸上炯炯发光,大声说道:“说起财产,先生们,那是从老百姓那抢来的;——土地是大家的土地;——继承遗产是很不道德的事!……”但他猛地停住了,就像一个人说了蠢话似的;继而,他口气温和了一些,补充说道:“也许现在说这个还不是时候。”
房门被推开了,舍奈大夫走了进来,当他看到这种情景时,呆住了,但马上又恢复了,他走到老太太面前,说道:“哈,哈!大妈!今天还不错嘛。唔!我就猜到了;就在上楼的时候,我心里还嘀咕:她老人家准又起来了。”他抚摸着老太太的后背,又说道,“这身板,这么结实;等着瞧吧,她会等到参加我们的葬礼的。”
接着他就加入了争论的行列。他同意布勒的意见,因为他本人就曾参与在案子里。
就在这时老太太感到很累了要回去。哈拉昂忙去搀扶,可是,母亲盯着他,说道:“你呀,马上把座钟和五斗橱给我搬回楼上去。”接着,不等儿子说完一句“好吧,妈妈。”她就在女儿的陪同下回房去了。
这时候,哈拉昂夫妇很是惊慌,竟说不出什么来了。而布勒则十分得意地搓着双手,抿着咖啡。
突然,哈拉昂太太忍无可忍怒不可遏地冲向布勒,并大声叫道:“你是个盗贼、恶棍、无赖……我真想啐你的脸,我真想……我真想……”她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词儿来,气喘吁吁地抖着。可是,布勒却得意的喝着咖啡,一直笑眯眯的。
正在这时,布勒太太回来了,于是,她又冲小姑子去了。这对姑嫂,对比鲜明,一个高大肥胖,气势咄咄逼人,另一个则瘦小枯干,弱不禁风,两个人怒火中烧,声调都变了,你一句我一句,大骂不止。
舍奈和布勒赶紧过来拉架。布勒双手推着他妻子的肩膀,用力将她推到门外,同时嚷道:“给我滚,蠢货,真是过份!”
在街上,争吵声音不断,逐渐走远了。舍奈先生也走了。哈拉昂夫妇二人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四目相对。最终,男人瘫倒在椅子上,额角沁出丝丝冷汗,低低咕哝:“这又像怎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