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份奏疏,武太后深不以为然。如果真按他的说法办了,赤裸裸地扬武抑李,其结果只能适得其反。建造崇先庙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提高武氏宗祖的地位,从而进一步在天下庶民的心口中树立自己的威望,为登基称帝铺平道路。未曾扬武,先要抑李,必然会引起许多人对自己的反感,此等浅薄之议,实不可取。
她下令武氏崇先庙建为五室,让有司反复讨论建筑式样和规模,然后开工。
“崇先庙”很快建成了,老太后又在心中酝酿着另一项更加浩大的工程--明堂。
什么是明堂呢?其实就是祭祀上帝和祖先的场所,也是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是一些重大朝会、祭祀天地神祗,庆赏、选士、养老、教学,均可在此处举行。
设立明堂的制度,古已有之,可以一直上溯到轩辕黄帝、唐虞殷商的远古时代。“黄帝拜祀于明堂。其堂之制,中有一殿,四面无壁,以茅盖、通水,水圜宫垣,为复道,上有楼,从西南入,名昆仑。天子从之入,以拜祀。”可见,明堂之制,源远流长。
到了周朝的开国之初,明堂的规模、功用和祭祀仪式、时间,便已经确定下来了。按周朝的制度规定,“季秋大享于明堂,宗祀父王以配上帝。”此后,历朝帝王皆沿用周制,不再改变。
到了大唐建立之后,朝廷曾经多次议论过要建立明堂,特别是太宗皇上,数次颁诏,明令臣工要遵古制而建。
然而那个时候,离“郁郁盛周”已经相去甚远,周代的明堂早已湮没荒废,甚至已经踪迹皆无,自然无从考察。而想参考一下后世的明堂式样吧,历朝历代的明堂建筑,不是偷工减料,就是借用其他建筑权充明堂,不足为范。明堂的形制究竟什么样,规模究竟多么大,历代礼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到底也没弄明白。因此,有唐以来,终于没有建成明堂,秋季大享只能暂在圜丘进行。
前人没有办成的事,我武曌非办成不可,这便是老太后的性格。更何况,新建明堂,将是自己即将建立的新皇朝永久性的标志。
武太后决心在短时间内建立起一座明堂。她决不想步太宗皇上的后尘,被一帮腐儒所左右,这样不合古制,那样不合礼法,一扯皮就是十几年,最后却一事无成。
她没有这个时间,更没有这份耐心,什么古制、礼法,还不都是人定的?只要建得壮观而又实用,就是合“礼”的,将来也会成为后人的楷模和古制。
于是,她撇开了那些循规蹈矩、拘泥于“古制”的朝臣们。又找来了“北门学士”--自己多年来的智囊们讨论这件事。毕竟是心腹之臣,这帮北门学士深解其意,很快便拿出了一个让老太后较为满意的建设方案。
当然,她也不能一成不变地听北门学士的,大主意还须“圣宸独断”。如明堂的选址,北门学士认为,应建在神都南面的丙巳之地,三里到七里之间。太后因为离皇宫太远,行动不便。当即确定拆除乾元殿,在其旧址上建造明堂;建造时间,北门学士认为二到三年较为合适,老太后认为时间太长,她心里清楚,自己登基在即,明堂必须马上矗立在神京城里,她要在这座富丽堂皇的象征着新皇朝的标志性建筑中举行登基大典。
老太后在综合了北门学士们讨论的意见和自已的想法之后,断然下谣时既沿革,莫或相遵,自我作古,用适于事。今以上堂为严配之所,下室为布政之居。正月初一日,可于明堂宗祀三圣,以配上帝。
诏书既简洁又明确,既规定了明堂的功用,也限定了建造的时间。明年正月初一,就必须投入使用。也就是说,从拆迁到竣工,只有十个多月的时间。如此规模空前的浩繁工程,在这么短的工期内就要完成,太后的决定,直令朝廷大臣们咋舌。
更令他们咋舌而又不能不敬服有加的,是老太后在诏书中所表现的那种不同凡响,超越古人的豪迈气概。好个“自我作古”,短短四个字,却有着排山倒海的万钧之力,准确而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老太后傲视千古。统领百代,事事敢为人先的一贯秉性。
跟着老太后干了几十年了,她向来是说到做到,这世上还没有她想办而办不成的事。当臣子的还能说什么,遵旨行事就是了。
垂拱四年(688)二月十一日,明堂建设工程破土动工。老太后的又一项任命,让朝臣们大出意外。
明堂建筑工程的总管,既不是宰执大臣,也不是工部的那帮“内行”,却是小和尚薛怀义。
这个小和尚,听说床上功夫十分了得,腰间的“非常材”如同神物,这几年把老太后伺候的舒舒服服,心满意足。可是,这么大的工程让他去管能行吗?简直有点儿戏。
当然,这只是一些大臣们在心里嘀咕,谁也不敢说出口来。另外,他们也乐得如此,谁都担心给自己派上这份出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其实,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老太后向来知人善任,她早就十分欣赏薛怀义无师自通的建筑才华。在白马寺和皇宫的营缮工程中,他已经屡屡表现了在建筑方面的机灵和创造性,这是一个难得的建筑天才。
老太后有意要借这个机会,重用薛怀义,让他好好地露一手,也好改变朝臣们对他的偏见。你们不要认为小和尚只会床上戏,只是个仅靠腰中“禅杖”取悦主子的“男宠”。其实,他不仅有其他男子所没有的“非常材”,而且也有着其他方面的“非常才”。
于是,薛怀义走马上任,明堂工程按既定方案顺利进行。
这既然是老太后亲自主持的“钦定工程”,从朝廷各司衙到地方各州县,无不全力以赴,要人出人,要钱出钱,要物给物。每日出动民工达万人之多,从深山里运出一根巨木,往往需要千人以上共同劳作。所耗费的银钱,更是难以计数。
但是,由于国内几十年安定繁荣,此时仓廪充实,库帑丰盈,一座明堂的花费,不会给百姓们带来大的负担,这是老太后早就心中有数的。
然而,就在明堂工程按部就班,顺利实施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诸李反叛。
武太后要当女皇,这在朝野上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老阿婆要当皇帝意味着什么?那就是要取李唐而代之,使江山易姓。老李家出生入死打下来的天下,从此就要姓武而不姓李了。
对此最痛恨而又最害怕的,自然是李姓的龙子龙孙们。而身居高位的那些宗亲王公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武太后在建造明堂的诏书中曾说过,明年的正月初一将大享于明堂,也就是要在明堂举行朝会。
这时候,一则骇人听闻的谣言在李氏子孙中广为散布:老阿婆于明堂举行朝会是个大阴谋,她是要借李姓王公必须入朝大享的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全部诛杀。
谣言一传,龙子龙孙们顿成惊弓之鸟,一个个魂飞胆落,不知所措。
绛州刺史、韩王李元嘉在诸王当中辈份最高。他是唐高祖李渊的第十一子。当初武太后临朝称制的时候,为了安抚诸王,拜他为太尉,并任绛州刺史。太尉虽是虚衔,却是位极人臣的最高荣崇,就像高宗初年的长孙无忌一样,位居众宰相之上。
当初徐敬业在扬州叛乱之际,武承嗣曾建议太后杀死李元嘉和其同母弟鲁王李灵夔,理由是“属尊位重,久必为祸。但武太后没有听从,认为既无反迹,不可妄行屠戮。
对于这些,李元嘉并不感恩领情。相反,他从内心里对老阿婆恨之入骨。你不过是一个出身微贱,引车卖浆者的女儿,既是我皇兄太宗的小妾,又是我皇侄高宗的妻室,如今却掌管着我李唐的江山,手操生杀予夺大权,玩弄龙子龙孙和文武大臣于股掌之上,你凭什么?当流言开始悄悄传播的时候,韩王李元嘉立刻行动起来,他要趁机煽风点火,推波助澜,掀起一场推翻老阿婆的撼天风暴。
他派出心腹,悄悄地分赴诸王领地,向他们打招呼说:“大享之际,神皇(即武太后)必遣人告密,因大行诛戮,皇家子弟无遗种矣。”
这一来,龙子龙孙们更被吓坏了。诸王之中德望最高,虑事最深的韩王都说话了,这还有假?心狠手辣的老阿婆竟要将皇家宗亲亡种灭族,是可忍,孰不可忍!
与其坐以待毙,延颈受戮,莫如铤而走险,兴兵发难,与她拼个鱼死网破。弄好了,既可以自救,更可匡复李唐皇室,李家的众子孙们很快便达成了共识。
李元嘉首先与儿子、通州刺史李馔密谋,要联合举兵,倡导天下,迎还中宗。
李譔按照韩王的指示,于垂拱四年七月,给豫州刺史、越王李贞送去了一封用暗语写成的短侮“内人病浸重,当速疗之,若至今冬,恐成痼疾。”
李贞一看就明白,这是催他赶紧起兵的信号:大唐朝廷被老阿婆把持,形势越来越严重,应该迅速行动,若是等到冬天,明堂建成,举行大享,一切就完了。
除了给李贞发信之外,李馔还伪造了一份睿宗皇帝的玺书,送给李贞的儿子、博州刺史琅琊王李冲,诈称:“朕遭幽禁,诸王宜各发兵救朕。”
李冲明知这份玺书是假的,却也如法炮制,另伪造了一份皇帝玺书,分发给各位宗亲王公:“神皇欲移李氏社稷以授武氏”。
将伪造的玺书发出之后,这位琅琊王李冲,也不等他人回信,便真刀实枪,冒冒失失地干了起来。八月初,他命属下博州长史肖德琮招兵买马,打造刀枪箭矢各种兵器。同时,分别致书朝、鲁、霍、越、纪五位王爷,让他们尽发所将之兵,一齐进军洛阳。
参与谋反的宗室王公,大都分任各州刺史,而且多分布在洛阳周围。韩王李元嘉据绛州,就在洛阳西北;霍王李元轨据青州,在洛阳东北;鲁王李灵夔据邢州,亦在洛阳东北;东南面有豫州刺史越王李贞、申州刺史东菀公李元融;西南方面则有通州刺史黄公李譔、金州刺史江都王李绪(那位打了来俊臣一百杀威杖的李绪,此时已改封江都王,移任金州)。诸王所部,已对洛阳形成了合围之势,若是能一呼百应,同时举兵,还真够老太后忙活一阵子的。
这还不算,越王李贞在未发兵之前,又派人与常乐公主的驸马,寿州剌史赵瓌联络。常乐公主与驸马一块接待了来使,她对来使慷慨言道:“替我告知越王,昔日隋文帝要篡周室,尉迟迥不过周之甥也,犹能举兵匡救社稷,功虽不成,威震海内,足为忠烈。况汝等诸王,先帝之子孙,岂得不以社稷为心!今李氏危若朝露,汝诸王不舍生取义,尚犹豫不发,欲何须邪!祸旦至矣,大丈夫当为忠义鬼,无为徒死也。”一番话慷慨激越,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概,令来使感慨万端。
另外,连老太后的亲女婿,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和他的两位兄弟薛凯、薛顼,也卷入了这场谋叛之中。女婿要造丈母娘的反,可谓旷古奇闻。究竟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这位驸马平时受了公主的气,就迁怒到老岳母的头上?还是另有缘故,便不得而知了。
风声鹤唳,剑拔弩张,诸王反叛的大火眼看就要从四面八方燃烧起来。
但是,这帮龙子龙孙们毕竟各怀鬼胎,难以同仇敌忾。鲁王李灵夔的儿子,范阳王李蔼在接到让他起兵的密书之后,反复权衡,认为诸王起兵反叛朝廷,如同飞蛾扑火,必败无疑。便连夜派密使,乘快马赶到神京,把宗室谋反的计划,一股脑儿地全都禀报了老太后。
老太后听完了来人的密报,却显得出奇的冷静,像是听到了一件早在意料之中的事,只淡淡地说道:“朕知道了,你回去告诉范阳王,让他只做壁上观,按兵不动便可自保。”
此时的武太后,对自己在国人中的威望和朝廷拥有的武力充满了信心,她坚信自己能战胜一切反叛势力,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宗室王公们不过是在玩火,玩火者必定自焚。
她马上召集了宰执大臣召开御前会议,看着有些惊慌的大臣们,老太后笑道:“朕知道,这帮人仗着自己是宗室亲贵,先帝子孙,从来不把朕。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他们迟早是要反的,不反倒成了咄咄怪事。长痛不如短痛,晚反不如早反。朕还真怕他们不肯公开跳出来,只在暗地里煽阴风,放冷箭,钝刀子杀人,让你防不胜防。众爱卿勿须担忧,我料这帮平日只知养尊处优、作威作福的乌合之众,连当年的徐敬业都不如,必定不堪一击。”
此时已提升为宰相的武承嗣言道:“太后,若是战局一开,人心动荡,这明堂工程是否暂时告停?”
“不!”太后果断地说道,“明堂建造一天也不能停,必须如期竣工。这帮人成不了大气候。”
接着,太后降旨,命左金吾将军丘神勣为清平道行军大总管,率大军前去讨伐叛乱。
武太后对于这些龙子龙孙真是看到了骨髓,这确是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乌合之众。
朝廷的讨伐大军一出动,那些曾经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发誓要推翻老阿婆的王爷刺史,一个个都成了缩头乌龟,惶惶然无所措手足。你等待我,我观望你,不用说兴兵抵抗,就连上谢罪表都感到来不及了。
唯有博州刺史琅琊王李冲年轻气盛,仗着一股楞头青似的冲劲,点起了刚刚招募到的五千人马,顾头不顾腚地仓促起兵,并打算强渡黄河直指济州,与驸马薛绍的哥哥,济州刺史薛觊合兵一处。薛凯听说李冲已经起兵,急忙在境内赶造兵器,准备接应。
但是,李冲连自己所统领的博州境内都难以号令。所属广水县令郭务令就决不从命,公开谴责李冲谋反,坚定地站在朝廷一边。
李冲闻讯勃然大怒,决定先扫平广水县,解除后顾之忧,然后再挥师南下。
郭务令见李冲来势汹汹,一面固守县城,誓死抵抗,一面派人飞马向莘县求救。莘县县令马玄素接报,对属下说道:“如今的朝廷政治清明,万民拥戴,李冲逆贼为一已之私而挟众造反,实乃冒天下之大不韪。今日广水有难,我等不能坐视不救。”便亲率所部…千七百人马,连夜驰救广水。在李冲的叛军到达之前,先期进入广水县城,与郭县令合兵一处,闭门死守。
李冲率叛军将广水县城围住,数次攻打皆不能克。看看风向,忽然笑道:“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小县令,竟敢抗拒本王大军。你既龟缩不出,我就来个火攻,火烧王八,看你还不伸头?”
于是命部下在县城南门排列好装满干柴的车队,乘风纵火。立时烈焰腾空,向城门烧去。
眼看着城门就要被烧毁,城破在即。不料就在这时,风向陡转,城门安然无恙,而纵火者却被烧了个一塌糊涂,让熊熊大火逼得连连后退。
是天意还是偶然?反正风向一变,战场的态势立刻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不仅仅是城门一时难以攻破,这倒不要紧,待风停以后,再攻不迟。最严重的是叛军队伍一下子人心沮丧,士气低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被裹携而来的堂邑县丞董玄寂,一看这种态势,顿时心灰意冷,即对周围的将士们说道:“李冲与朝廷作对,此乃谋反大罪。我等盲从于他,到头来皆难免一死。”
李冲闻言大怒,“刷”地从腰间抽出宝剑,暴喝一声:“如此反复小人,煽惑军心,岂能留于世上?”说着长剑一挥,董玄寂的人头顿时飞出数尺,腔子中鲜血蹿出老高,尸体轰然倒地,周围士卒只吓得目瞪口呆,浑身扣颤。
李冲本想杀一儆百,弹压军心。不料适得其反,这些士卒本来就是稀里糊涂被裹卷进叛军之中的,董玄寂的惨死让他们猛然惊醒。
也不知是谁领头喊了一声:“弟兄们,快跑啊,莫替他李家当替死鬼!。”
喊声逋落,众人“轰”的一声,四散奔匿。有的藏于草泽之中,有的隐身树丛里面,多数则向远处逃去。眨眼之间,五千人马竟逃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