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冲看看身边,只剩下了十几名家仆家兵。孤家寡人还攻什么城?还过什么黄河,去什么济州?三十六计走为上,李冲只好拍马逃回博州。
博州是他经营多年的老巢,他想回来重新招兵买马,与其他王公们联络,再图后计。
没成想当他带着十几个残兵败将狼狈归来,原以为留守州府的属吏们会前来欢迎。不料院子里却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他让十几个随从暂且回去,自己拖着个疲惫的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大堂旁边的书斋,想略事休憩。谁知刚推开门,屋内却冷不丁地跳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人手持一棍茶碗口粗的大棒,迎头便是一棒。李冲闷哼一声,登时昏绝于地。另一人随手扯下腰刀,割下了他的首级,等待报功。
此二人一个是勋官吴希智,另一个是白丁孟青。两人平时便对李冲心怀不满,今日见他大败而归,立功邀赏的时机到了,便乘机下手,结果了李冲。
当丘神勣率领平叛大军浩浩荡荡来到博州城的时候,博州已经四门洞开。
丘神勣不费一矢,不伤一卒,兵不血刃,大摇大摆地开进了博州城。
这位左金吾大将军素以严酷和残忍闻名天下。他连天潢贵胄的废太子都敢杀,更不用说一般的官吏和平民百姓了。
听说丘神勣率兵而来,博州刺史衙门的属吏们吓坏了,一个个脱下官袍,换上素服,恭恭敬敬地肃立于司衙之外,迎接这位传说中的杀人魔王。
丘神劫骑马赶来,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挥挥手喝道:“拿下”。士卒们虎狼般地冲了上去,将这些手无寸铁的归顺官吏按倒在地,五花大绑。
接着,丘神勣命人进行全城搜捕,凡与李冲稍有瓜葛的一个不剩,全都绑缚市曹,开刀问斩。转瞬之间,几千颗头颅滚滚落地,博州城街头上,陈尸成垛,流血积潦,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竟日不散。
这次被杀的,大都是对李冲谋反既不知情,又未阿附的无辜者,碰上了这位嗜杀成性的丘将军,算是他们活该倒霉。
李冲被传首神京,高悬阙下。从起兵到败亡前后不过七天。老太后自然十分高兴,他下令犒赏三军,对于那位棒杀李冲的孟青格外赏赐,从白丁一下子擢为游击将军。
一棒打下去,竟打来了一个将军职衔,这也是亘古少有的奇闻。无怪乎他那条大棒也从此闻名天下,“孟青棒”竟成了后世刑棍和军棍的代名词。
而勋官吴希智却无下落,或许他已在丘神勣的血腥屠戮中被稀里糊涂的误杀了,他毕竟是李冲的僚属。
对于丘神勣在博州滥杀无辜的行径,老太后也有所耳闻。但她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深究。此时,她还处于对谋反者的极度愤怒之中,平息这样一场叛乱,多杀千把人算什么?矫枉必然过正!几千个无辜者的性命,若是能惊醒亿万黎庶,让他们永远离那些谋逆者远一些,这在大账上也是划得来的。
李冲举旗谋反之时,那些曾积极密谋策划、煽动蛊惑的李姓诸王公们,都在隔岸观火,竟无一人起兵响应。
别人都可以袖手旁观,他的父亲豫州刺史、越王李贞却不忍心坐视儿子孤军奋战。尽管明知道是以卵击石,也只能闭着眼举兵响应。
其实,此时李冲已经死于孟青棒下三天了,李贞却毫不知情。造反的大旗已经扯起来了,忽然闻报,儿子李冲已经兵败身亡。
李贞一下子乱了方寸,要硬着头皮反下去,自己现在又成了孤军,下场只能与儿子一样;欲待改过自新,将自己捆锁进京,诣阙请罪,又明知老阿婆决不会饶了自己。左思右想,反正没有活路,仰天长叹一声,老泪横流。脚一跺,心一横,拔剑自刎了事。
太后初闻李贞也竖起了反旗,立即命曲崇裕、岑长倩率十万大军进讨豫州,又下令取消李贞、李冲的宗室属籍,更其姓为“虺”氏。
曲崇裕、岑长倩的十万大军也没派上什么用场,只割下了李贞的首级,便回京报功了。
武太后见李贞已传首京都,对臣下们笑笑说道:“朕知道这帮人成不了大气候,但认为总要打一阵予。没想到这些草包竟会如此不济事,前后不过二十四天,博、豫二州即告平定。既然如此,又何必谋反,自取灭亡呢。”
公开竖旗造反的李贞父子已经枭首,但是,他们还算不得罪魁祸首。那位首倡叛乱的韩王李元嘉和那群参与谋反的宗室亲贵还逍遥法外。这一次,老太后要痛下杀手,把这些胆敢与之作对者斩尽杀绝。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平时你们对朕咬牙切齿,明里暗里与朕做对,朕却杀不得你们,唯恐被天下骂为夷灭宗室子孙。
这下好了,是你们自投罗网,送给朕一个清洗政敌的借口。这些目中无朕的龙子龙孙,迟早是朕的心腹大患,此时正好一锅端。谋逆造反,自古以来都是祸灭九族的弥天大罪,朕杀你们名正言顺,千年之后也不会留下骂名。
老太后断然下旨,将参与谋反者锁拿进京,一个不得漏网。
监察御史苏垧担任了对“叛乱案”的审理。这位苏老夫子乃是文雅之士,不熟悉更不屑于酷吏那一套刑讯逼供的办案手段,只是按照常规办案。
那些谋反之人自知死罪难逃,便来个软磨硬抗,拒不认罪。这样审来审去,诸王共谋造反的证据一点都没拿到,办案如此不力,猴年马月才能审出结果?
有人又启用了“告密”这块升官发财的敲门砖,开始向太后打小报告,说苏垧乃诸王同谋,故尔有意拖延办案。
老太后单独召见了苏垧,问道:“苏御史,案情进展如何?”“回太后,此等人冥顽不化,证据尚未查到。”
“有人告你与诸王同谋,有意庇护罪犯,你当作何解释?”
“太后明鉴,微臣秉公办案,既想查个水落石出,也好向天下人有个交代。又不想有半点冤情,让无辜者胆寒。此心清白,日月可鉴。至于猥琐小人乘机攻讦,凭空诬陷,臣自防不胜,无力洗湔,还请太后裁定。”苏垧理直气壮,侃侃而谈。
武太后笑道:“苏爱卿,朕知你乃大雅之士,连只鸡都不敢杀,怎能撬开这些亡命之徒的口呢?这样吧,这案子你就不用管了,朕对你另有任使。”
苏垧忙跪地谢恩,等他陛辞出殿,才感到内衣都被冷汗浸透了。既然“大雅之士”办不了这样的泼天大案,该是那帮酷吏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老太后当即颁旨,苏垧改任西河监军,这些叛乱大案由周兴继续办理。
案子到了周兴手里,立马冰销瓦解。什么“求即死”,什么“死猪愁”,什么“仙鹤晒翅”,诸般酷刑一用,任你铜嘴铁牙也能撬开,就是死人也得让你说话。
这些宗室王公们受不得如此严酷的刑罚,只好一一招供。谋反大案公诸于世,老太后可以堂而皇之地大开杀戒了。
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黄公李譔、常乐公主等皆赐以自尽。
江都王李绪,新账旧账一齐算,与薛驸马的哥哥薛凯、薛顼皆被斩于市曹。
驸马薛绍更是罪不容诛。但为了顾及爱女太平公主的面子,杖责一百,然后关于牢狱之中,不给吃喝,活活饿死,算是保留了个全尸。青州刺史、霍王李元轨,以连坐罪流徙黔州,行至陈仓时,病死于槛车之中。
最可怜的,还是东莞公李元融。最初谣言流传,说是老太后要在明堂建成后举行朝会,借机将李氏子孙一网打尽。听到这个消息,李元融曾派人进京向他的老朋友,成均助教高子贡探听虚实,高子贡说,举行朝会时千万不能来,来则必死无疑。于是,李元融便打定主意,到时称疾不出。后来,越王李贞起兵时曾遣使约其举兵,李元融本欲响应,但因时间太仓促,一时难以举事。后又为他的僚属们所逼,不得已密奏于朝廷,告了李贞一状。
诸王被杀以后,李元融因出首有功,被擢升为右善赞大夫。可是没过几天,这位告密者又被别人告了密。老太后获悉真情后极其震怒,对于这种翻手云覆手雨的两面派,她尤为憎恨,立即下令,将李元融斩首于市曹,陪斩者,便是那位耍小聪明、多嘴多舌的成均助教高子贡。
至此,宗室中稍有些名望和能力的王公亲贵们被一网打尽,老太后的主要敌手皆死于非命。
但是,对于叛王李贞的老巢豫州还必须加以清洗,以防漏网者潜藏水底,时机成熟后又兴风作浪。
丘神醠在博州清洗时曾有“破千家”的先例,许许多多的无辜者皆被枉杀。老太后不想让这样的悲剧重演,杀一儆百有一次也就够了。一味地滥杀无辜,只能使她失掉人心。
派谁去呢?她想起了那位断案如神的狄仁杰。此时,狄仁杰入朝后,已由冬官侍郎左迁为文昌右宰。太后传诏,由狄仁杰补任豫州刺史,负责叛乱残余的清洗事宜。
狄仁杰来豫州后,这里的清洗活动早已开始。看看案宗,狄刺使不禁大吃一惊。
因李贞叛乱而连坐者已有五六百家,籍没者竟达五千余人。而清洗还在继续,受牵连者天天都在增加。
狄刺史走马上任,大理寺便天天派遣使者前来,催促从速行刑。他却不为所动,坚持要另起炉灶,重新审理甄别。行刑的日期推迟几天,误不了清洗大计,但若是无辜者被砍掉了脑袋,却再也无法重新按上,人命关天的大事,焉能不慎之又慎?
经过十几天的突击审案,狄仁杰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因叛乱连坐入狱者数千人,竟然全是清白无辜之人。若是按照大理寺的旨意如期行刑,这世上又平添了多少孤儿寡母?阴司又多了多少冤魂野鬼?
思虑再三,狄仁杰决计慨然上奏,为无辜者申冤。他连夜拟表,向太后密奏道:“此皆非本恶,彼皆诖误,臣欲显奏,似为逆人申理;知而不言,恐累陛下仁恤之旨。”
这就是狄仁杰的过人之处。他不肯公开上疏,那样一言不周便会激怒太后,搞不好会弄巧成拙。而采用这种太后喜欢的打小报告式的密奏方式,则容易为太后接受。
在密奏中,他首先用大量的令人信服的事实,说明这些牵连入狱者确是冤枉的,又说明自己所以密奏的初衷和为难之处:若是公开上表于朝廷,似乎有为叛逆之人张目之嫌;若是明知有冤情而不说话,造成了数千人无辜被杀的冤案,又会使太后的“仁慈”之名和“恤民”盛德受到玷污。两难之下,只好密奏,请太后圣裁。
详细阅罢狄仁杰的奏疏,老太后心潮难平,既能详审明断,体恤民情,又能体察朕心,扬君之德,这才是朝廷贤臣。
她把密奏交给身边的上官婉儿,婉儿看罢,激动不已,对太后说道“奴婢恭喜太后又得一德才兼备,秉公忘私的社稷重臣。有此人辅佐,实在是太后之福,江山黎民之福。”
老太后舒心地笑了:“是啊,英国公李勣走了,有刘祎之,刘祎之走了,朕又得一狄仁杰,天助朕也!婉儿,替朕拟旨。”
“是,太后”,婉儿赶紧展纸研墨:
数日后,狄仁杰接到了太后诏书:所有连坐入狱之人,一律赦免死罪,流谪丰州。
消息传出,立即在豫州城中不胫而走,百姓们无不额手称庆,奔走相告。
数千名死而复生的囚犯们走出监狱,为狄刺史设斋三日,然后准备上路流放丰州。城中庶民纷纷前来送行,有人高声喊道:“不要忘了,是我们的狄使君让汝等死而复生。”
众囚犯们不约而同地跪倒刺史衙门前,禁不住放声大哭:“狄使君活命之恩,我等世世代代永志不忘。”
狄仁杰亦来送行,看到这种场面,禁不住双眼发潮,这就是大唐的善良子民,仅仅是未被冤杀,侥幸得了一条活路,便如此感恩铭德。
他忙让众人起身,对他们高声说道“诸位须紧记,是武太后圣明仁德,你们才有今日。否则,就是有一百个狄仁杰,也救不了你们。到丰州后只要安分守已,太后很快就会让你们回来的。”
李贞父子及诸王叛乱的阴霾,顷刻之间便风流云散,武太后德政仁爱的旗帜,又在叛王封地上空,在庶民百姓的心中,高高地飘扬起来。
武太后自然欣喜异常。而更令她感到兴奋的是,十二月二十七日这天,由薛怀义大和尚任总管的明堂工程,仅用了十个多月的时间,便如期竣工,拔地而起。
这简直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奇迹。当初太后说薛怀义有“巧思”,起用他任明堂建造大总管,多少人暗中摇头,认为太后的这项决定,简直如同儿戏。一个洛阳街头卖药的无赖,怎堪当此大任?而到了今天,那些摇头者们却不能不慨叹老太后的慧眼识人和知人善任。
明堂建筑高二百九十四尺,底座呈正方形,东西南北各三百尺。其上下结构分为三层,下层“象四时”,按春夏秋冬四季颜色装饰;中层“法十二辰”,象征着一天中的子、丑、寅、卯十二个时辰;上层为圆盖,有九条龙支撑。圆盖的顶部耸立着一个振翅欲飞的铁风凰,高一丈余,表层镀以黄金,熠熠生辉。明堂有一粗十围的巨木上下贯通,堂内梁檩斜柱皆与此木相勾连。基座下面,还设有排水用的铁制渠道。整个建筑,设计典雅精巧,气势恢弘壮观,金碧相射,富丽堂皇。这座摩天矗立的雄伟建筑,让人们咋舌称奇,成了洛阳城里空前绝后的一大景观。
太后巡视过之后,十分高兴,她的面首小和尚没有给她丢脸。你们不是背地里说三道四,认为薛怀义只会在床上伺候女人吗?怎么样,看看这座独具匠心的明堂建筑,你们又该说啥呢?
于是,太后下诏,为明堂取名“万象神宫”。同时,建造万象神宫的大总管薛怀义得到了特殊的封赏,被拜为左威卫大将军、梁国公。
过了四天,即垂拱五年(689)的正月初一,武太后按照既定日期大享明堂。
朝廷内外的文武百官都前往参加,万象神宫附近,车辚辚马萧萧,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如潮卷浪涌。
武太后身着衮冕,腰悬三尺长的大圭,手持一尺二寸长的镇圭,徐徐登上祭坛首先祭奠,为初献;然后是睿宗皇帝祭奠,为亚献;最后由皇太子祭奠,为终献。
祭奠完毕之后,太后又带领皇上、皇太子和文武百官历观昊天上帝座,其次是高祖、太宗、高宗座,接着是魏国先王武士蓑座等五方帝座。
尔后,太后登上洛阳宫南面正门--则天门,宣布大赦天下,并改垂拱五年为永昌元年。
初三日,武太后再次登上明堂,接受百官朝贺。吐蕃及周边各族的酋长们听说明堂落成,也都派出使者前来祝贺。
太后御明堂布政,颁行了训戒百官的九条文告。然后,于明堂大殿中设下盛大宴会,宴请臣工百僚及外国使臣。从初四日开始,明堂对外开放,任东都百姓及诸州父老人内游玩观赏,并赐以酒食,一直持续了一月有佘。
自古以来,帝王能于明堂布政的为数甚少,连号称“千古一帝”的唐太宗,终其一生都未能获得明堂布政之美。
但武太后却做到了,得到了。明堂布政的美誉,使她声望日隆,权力宝座更加稳固。连大诗人陈子昂都感慨道:“昔登封泰山,七十四主;明堂布政,无三数君。”其实,所谓登封泰山七十四主,并非事实。在唐之前,登封泰山的也只有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三人。陈子昂在这里,是要告诉人们,明堂布政比登封泰山更难。而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后,这位亘古一人的“圣母神皇”却办到了,这需要多么大的魄力?
而左史刘元济更是感慨良多,干脆为此做了一篇《明堂赋》,以记太后明堂布政之盛:
大哉,乾象紫微!既上帝之宫邈矣。坤舆而丹阏,披后人之宇聿;观文而听政,宜配天而宗祖。体神化以成规,应灵图而立矩……粤自开辟,未有若斯壮观者矣。焕乎王道,昭贲三才;远乎圣怀,周流九垓。鸿名齐于太昊,茂实克乎帝魁。泱群山于雨露,通庶品于风雷。盏矣,美矣,皇哉,唐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