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盛夏,挥汗如雨,他把犯人们集中到一个小牢房里。地上铺了厚厚的稻草,再加铺棉被,把门窗堵得一丝气不透。犯人们就像堆在船舱里的鱼,只有大口喘气的份儿。不用打不用骂,许多人已受不了这份煎熬,只好自诬或诬人,然后被转移到较为凉快的牢中。这些人虽然没被热死,到头来却逃脱不了颈上一刀的命运。
王弘义因办案有功,很快被升迁为殿中侍御史,成了侯大的同僚。有人密告胜州都督王安仁谋反,太后命王弘义前去办案。
王弘义用尽各种酷刑,无奈这王安仁是条硬汉子,至死不肯招认谋反。王弘义不胜其烦,居然抽出剑来,将还带着木枷的王安仁砍掉了脑袋,随后又将其儿子也一并斩首。然后将两颗头颅装在盛有石灰的盒子里,命人挑回洛阳复命。
回京的路上,路过汾州。州司马毛公只好排宴为其接风。席间二人正在饮酒,不知毛公那句话得罪了这位御史大人,王弘义突然变了脸,令毛公跪到台阶下去。毛公不知何故,正在愕然时,王弘义却已扯剑在手,一剑挥去,将这位州司马的脑袋砍飞了老远。
如此肆意擅杀,草营人命,却没受到只言片语的责怪,这帮酷吏的横行不法,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猖狂地步。
对这帮恶棍,朝野上下无不侧目而视,避之唯恐不及。然而,作为宰相之一的内史李昭德却不怕他们,当众嘲笑王弘义道:“昔闻苍鹰狱吏,今见白兔御史。”从此,“白兔御史”的称号便不胫而走。
“白兔御史”也好,“卖饼御史”也好,都与来俊臣、周兴之流一样,是人群中的凶残兽类,又是凶残兽类中的“天才”。
老太后正是要暂时地利用这群野兽做“清道夫”,让王公朝臣们人人胆寒,个个心惊,无暇再去嘀咕策划谋逆之事。
酷吏队伍迅速地扩大,仅见诸史册的就有来俊臣、周兴、索元礼、万国俊、刘光亚、王德寿、王处贞、屈贞筠、鲍思恭、刘景阳、丘神勣、来子殉、鱼承晔、王景昭、傅游艺、王弘义、张知默、焦仁亶、侯思止、郭霸、李敬仁、皇甫文备、陈嘉言、唐奉一、李秦授、曹仁哲等二十六位,再加上“人头罗刹”李全交、“鬼面夜叉”王旭、“人妖”杨务廉,还有什么“三豹”、“五虎”之流,此时已多达三十余人。
这帮“牛头”、“马面”,深谙武太后此时的意图,像一群恶狗一样东嗅西闻,胡攀乱咬,罗织编造,严刑逼供,把偌大一个朝堂搞得像个活地狱,“朝朝士人人自危,相见莫敢交言”,整个官场再一次笼罩在朝不保夕的恐怖气氛之中。许多大臣每日上朝,总要与家人诀别说:“不知明天还能相见否”。
在酷吏横行的这段日子里,最为倒楣的还是那帮李姓宗室子弟。自从诸王谋叛之后,老太后对他们愈加不放心,看看哪个都像是隐藏着的敌人。
首先倒楣的是鄱阳公李湮。他是道王李元庆的第六子,永昌元年四月,谋迎中宗于庐陵,被人告发后,与唐太宗的孙子,汝南王李炜等宗室十二人一块被株杀。李湮的岳父。天官侍郎邓玄挺,虽未参与其事,也因知反不告之罪被诛。
第二个倒楣鬼是纪王李慎,他是唐太宗的第十子。越王李贞起兵时,曾派人与他联系。他觉得时机不成熟,便拒不合作。这一次也被诬告下狱,本拟诛杀。后查明真象,免除死,改为流放,但在乘监车流徙巴州时,却不明不自地死于途中。
三个月后,唐高祖的孙子郑王李礅等六人被杀。接着,滕王李修琦等兄弟六人亦被诬告陷狱,严审之后,免诛改流,徙往岭南。
天授元年七月,武承嗣指使周兴罗织了泽王李上金和许王李素节谋反的罪证,锁拿进京问罪。
李上金和李素节都是高宗皇上的儿子。李素节的母亲就是曾经与武太后势不两立,终为太后所杀的萧淑妃。若干年以前,此二人被放为外州刺史。这些年,阴差阳错,使他们逃过了一波又一波的大清洗,常常暗自庆幸。
可这一次,他们终于没有逃出武承嗣、周兴罩下的铁网。
这次去洛阳,怕再也难以活命。当他与家人离开舒州时迎面正碰上一支送葬队伍,见送葬的人们哭得呼天抢地,泪流满面,李素节长长地叹息一声,感慨地说道:“病死何由可得,更何须哭?”
一句话,引得他的妻室子女们皆掩面而泣。是啊,比起我们这些所谓的龙子龙孙、金枝玉叶,朝不保夕,不定何时便会被推上断头台的人来,能病死床上,得以寿终正寝,那是何等的幸运,你们为什么还要哭呢?
这不只是李素节一家的想法,而是此时绝大部分宗室子孙共有的心态,寿终正寝成了他们的最高祈盼。其实,这不就是老太后实行酷吏政治所要达到的心理威慑效果吗?
李素节刚行至龙门,便被缢杀,九个儿子也同时被害。
究竟是太后的旨意,还是武承嗣做的手脚,谁也弄不明白。对这帮李氏子孙,武承嗣恐怕比老太后更加痛恨。
泽王李上金倒是被押到了洛阳,拘于御史台。但他闻听弟弟惨死的噩耗,料无生路,也便于狱中自缢身亡。其子李义珍等七人被流配显州而死。另有少子李琳等三人,因年幼免死,长期流放雷州。
一个月后,唐高祖的第二十一子李元晓之长子李颖等宗室十二人,也被以莫须有的罪名送上了西天。
至此,李唐宗室之子孙几乎被斩杀殆尽。
杀戒一开,便没有了界限。不仅宗室子孙、皇亲国戚,凡是那些以唐室忠臣自居,对武氏执政不满的人,皆在扫荡之列。
宰相魏玄同过去曾是已故宰相裴炎的好朋友,人们以他们有生死不渝之交,称之为“耐久朋”。
周兴往年与魏玄同有隙,一直想伺机报复。这日他反复玩味着“耐久朋”三个字,忽然罗织出了罪名。便向武太后密告,说魏玄同心怀异志,曾对人说过:“太后老了,不如奉嗣君更为耐久。”
老太后久知魏玄同与裴炎是生死之交,本来对他就不放心,一听说他要奉嗣君为帝,更是触动了内心最敏感之处,顿时火冒三丈。当即颁旨,将魏玄同赐死于家中,连简单的审讯程序都没有。还用审讯吗?说这样的话明摆着与裴炎是同党。当年杀裴炎让你漏了网,又多活了好几年。
监刑御史房济来到魏玄同家中,见这位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宰相,居然因酷吏的几句诬告而枉送了性命。心中老大不忍,便冒险悄悄说道:“魏相,你何不也要求密告。若能得到太后召见,也可以借机清白自己。”
谁知魏玄同却正色说道:“如今人杀人,鬼亦杀人,反正都是一死,又有什么区别?大丈夫活要活得磊落,死也死得光明,岂能效法鬼蜮,行告密这等无耻之事。”说罢,慨然饮鸩酒而死。
房御史只好洒泪而去。
这年十月,大将军黑齿常之亦为酷吏们构谄,诬其与右鹰扬将军赵怀节谋反,下狱后自缢而死。
黑齿常之本是百济人,降唐后历任禁军将领。仪凤三年出任河源军大使,驻西境七年,吐蕃人惮惧其威,不敢为患。垂拱三年为燕然道大总管,在朔州黄花堆大破突厥,令蛮夷闻名丧胆。去年刚刚擢升为右武卫大将军,掌管禁军。
像这样战功显赫、忠心耿耿而又深孚人望的一代名将,居然也被酷吏们诬为谋反。下狱之后,不愿为小人所辱的黑齿常之愤然自缢。
对黑齿常之谋反,老太后半信半疑,初时以为审审也无防,不料他性烈如火,未及审讯已自缢身亡。如此自毁长城,令老太后悔之莫及。
与黑齿常之相比,万元顷就幸运多了。万元顷是北门学士之一,这些年为武太后立过大功,所受恩遇也极深。不知什么缘故得罪了那帮酷吏,被罗织定罪。在押往刑场,就要行刑问斩时,又被老太后特旨放回。对于跟随了自己数十年的这些幕宾们,老太后毕竟顾念旧情,于心不忍。
李唐宗室王公被扫地以尽,留下的空缺自然要有人填补。
一朝天子一朝臣。在这个改朝换代的前夜,所用之人必须对自己绝对忠诚。老太后开始放手起用家兵家将,她很清楚,对于易姓革命,最忠实拥戴者莫过于武氏子弟,另外还有她的那些亲戚们。不管你有德无德,有才无才,在这个非常时期,只要予以重用,就能为自己摇旗呐喊,出力卖命。就算是借马跑一辔,也是必要的。
侄子武承嗣最为老太后倚重,五六年以前已经擢拔为宰相,这些年一直占据着中枢要职,位极人臣。
另一个侄子武三思,也由过去的右武卫将军累进为夏官、舂官尚书,进入朝廷机枢。
还有一位堂侄,即伯父武士让的孙子武攸宁,也于天授元年一月,被擢升为纳言,跻身宰相班列。
其他武姓儿郎如武攸归、武攸暨、攸宜、攸望、攸绪、攸止以及重规、载德、懿宗、嗣宗等皆获重用。
除此之外,老太后姑母的儿子,她的表弟宗秦客因改造新字、鼓吹易姓革命有功,被擢升为凤阁侍郎。其二弟楚客、三弟晋卿以及太后母亲杨氏娘家的亲戚们也都在重用之列。
一个诸武用事的新时期开始了。
这批政坛新贵小人得志,就像那些一夜暴富的市井无赖,马上趾高气昂,飞扬跋扈起来,在洛阳市里欺男霸女,巧取豪夺,无恶不做。
朝臣们对这批新贵只能敬而远之,侧目而视,谁也不敢说三道四,徒惹是非。连诸宰相们见了他们也是卑躬折节,唯恐无端得罪。
唯有宰相韦质方铁骨铮铮,对诸武不肯稍事巴结。
这几天韦质方病了,未能上朝,在家卧床养病。武承嗣、武三思为了邀买人心,便结伴来到韦质方府上探病。
家臣们一见二武亲临府上,慌忙跑入内室,喊道:“老爷,两位武大人来了。”
按照常理,这样两位贵人大驾光临,韦质方即使病情再重,只要还能动弹得了,就应该挣扎着下床,施礼答谢。家臣小跑着进来报信,也正是提醒他的意思。
然而,韦质方却不肯买账,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只冷冷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待二武走进内室,见韦质方仍高卧在床,倨傲无礼,便认为他是有意蔑视自己。心中怨恨,只简单搭讪了几句,便告辞出府。
韦质方的家臣见二武出门时,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甚觉惶恐。忙劝韦质方赶快设法向他们陪礼道歉,以免祸事。
韦质方却泰然自若,冷笑一声说道:“死生有命!火丈夫安能曲事近亲以求苟免乎?”
果然不出家臣所料,武三思回去以后,越想越气,连夜给周兴下了密令。
周兴立即行动,给韦质方罗织罪名。几天以后,韦质方便被罢官下狱,接着被流放儋州,籍没其家。
堂堂当朝宰相,因为这么点小事得罪了诸武,便遭贬斥流放。从此以后,朝臣们对武氏亲贵畏之如鬼神,无不小心翼翼,以礼待之。
但越是这样,这些亲贵们便越是肆无忌惮,有恃无恐。朝臣们常常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武承嗣听下人们说,左补阙乔知之有个小妾,名叫碧玉,不仅长得娇艳多姿,美若天仙,而且能歌善舞,琴筝笙琶无不精通,深得乔知之宠爱。
天生尤物,竟夜夜侍候一个小小的补阙,自己身为权倾朝野的堂堂宰相,无论如何得把她弄到手。
经过一夜苦思,终于想出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第二天让下人去告诉乔知之,武相府的诸歌妓们需要教习歌舞,请令如夫人碧玉过府一趟。
乔知之明知武府是虎穴狼窝,怕爱妾一去再不复回。但又畏于武承嗣的权势,只好送碧玉前去。
“侯门一入深似海”,既然来了,那就休想再走。当天夜里,武承嗣便将碧玉揽入怀中,百般调情抚弄,欲行不轨。
碧玉与乔知之情深意笃,哪里肯从?奋力挣扎不能脱身,一时性急,便在武承嗣的左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武承嗣大怒,竟唤来了几个家丁,把碧玉剥得浑身净光,绑在床上,然后强行施暴。
乔知之思念爱妾碧玉,望眼欲穿,以至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于极度痛苦中,便借用晋王石崇爱妾绿珠的故事,写成《绿珠怨》诗一首,托人悄悄地送给碧玉,以寄托思念之情。诗曰:
石家金谷重新生,明珠十斛买娉婷。
昔日可怜偏自许,此时歌舞得人情。君家闺阁不曾关,好将歌舞借人看。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百年离恨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
碧玉看着这首字字血声声泪的思恋诗,百感交集,心痛如碎。反复吟诵之后,遂将写诗的绸帕装入内衣之中。自此不吃不喝,终日啜泣。
三天之后,在一个深夜之中,见众侍女们都已沉沉睡去,碧玉悄悄起身,整理好衣着云鬓,来到院内一日眼古井前,口里喊着:“乔老爷,来世再会”,竟一头扎入古井之中。
武承嗣闻报,甚感疑惑,想不到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竟会性烈如火,殉情而死。
他命人打捞起碧玉的尸身,遍体搜查。终于从她的衣裙中搜出了乔知之的那首诗,这才知道碧玉的真正死因。不由得怒火烧心。
他把来俊臣叫来,恶狠狠地说道:“左补阙乔知之活腻了,该打发他上路了。”
“下官这就去办。可说他是韦质方的同谋”,来俊臣心领神会地说道。
“不行!韦质方不过是贬谪流放之罪,他的同谋不足以置之死地。他应该是魏玄同谋逆的同谋。”
“对,对,还是相爷虑事周密。”
翌日一早,来俊臣即上奏太后,说乔知之乃原宰相魏玄同的门生故吏,曾数次与魏玄同密谋,反对老太后临朝称制。还私下对人说过,太后风烛残年一老妪,却恋栈不去,李氏江山,早晚要葬送在这女人手里。““一个小小的补阙,也敢大放厥词,这案子就由你来审吧。”老太后不屑地说道。
由告状者当主审官,这样的案子还用审吗?几天之后,乔知之被押往洛阳南市斩首示众,家产子女皆籍没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