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的世界只有你自己的投影,你只能认识你自己,所以有的人认为世界是贫瘠的,因为他内心是贫瘠的。有人认为世界是丰富的,因为他内心是丰富的,庄周梦蝶其实就是告诉你,你可以不做你自己,走出你自己,你就走入了真正的世界。
庄子站在桥上看水中游鱼,鱼儿游得很欢畅,庄子对公孙龙说:“瞧,它们游得多高兴啊!”
公孙龙说:“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是否快乐?”
庄子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
二人虽是辩论,但他们认同一个共同的道理:你只是你自己,所以你将不懂得别人。
文明世界的教养则是这么说的:你要对世界保持永久的好奇,因为它能推动你去寻找答案,推动你对世界的认识。事实上,这里面有个相当大的误解,一直不为人知。庄子说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也。”凭借好奇心来穷尽世界是不可能的,这条路有始无终,最终你连好奇心都没了,因为太疲倦了。
我们理解万物需要找到正确的方法,庄子既能活得逍遥自在,又能与万物相融相合,这是“道”的妙用,其中大有奥妙可寻。
这里有个前提需要澄清:人不可能理解他自己以外的事物。
你只能认识你自己,这个结论看起来很荒谬。
你看见鱼儿在欢畅地游,那是因为你有欢畅地情绪,或是你正在欢畅,或是你曾经欢畅。如果你是一棵树,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你在鱼身上看到的,是你自己的欢畅。
你看见别人流泪了,你由此断定他是悲伤的。因为你也悲伤过,悲伤时也流泪,所以你从眼泪判断悲伤,其实是判断你自己。
事实上眼泪不是悲伤的标志。当你快乐到一种极限时,眼泪同样会溢出你的眼眶。悲伤和欢乐是情绪上的两极,但它被弯曲构成一个闭合的圆,极端的欢乐和悲伤连在了一起,极端的悲伤也和快乐连在一起。某种情绪到达极端时,往往会滑入对方的范畴,这就是乐极生悲的原因。同样悲伤到无法悲伤时,内心深处会涌出一种快感,流遍你的全身,你会不自主地笑起来,微笑不足以释怀,你还会开怀大笑。
但当你没有过这种巅峰状态的体验,你就无法认识它,你看见他流泪,似乎又很激动和快乐,甚至在痉挛,又是哭又是笑,你会认为他神经失常。
你无法解释你自身没有的东西。
你看万事万物,其实都在看你自己。面对同一个世界,有的人觉得很贫瘠,因为他内心是贫瘠的;有的人觉得很丰富,因为他内心是丰富的。绝望的人看世界是绝望的,欢乐的人看世界也是欢乐的。而世界本身无所谓绝望,也无所谓欢乐。 只是一种存在,一种实相的存在。
我曾和我的一个朋友讨论过作家三毛。他说三毛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看到了老人的爱和希望。而我则说,那是三毛本人的爱和希望。她对世界有爱的渴盼,有永久和平的希望,所以她文字中便有这种情绪的流露。同样是老年人,美国作家海明威却看到了他们的斗争意志,这在《老人与海》中有明确的表现。那为什么海明威能从老人身上看到斗争意志?因为海明威自己就是个斗士,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生活中的斗牛士,无所事事时也会跑去戏弄笼子里的狮子,宁愿被抓得皮开肉绽,海明威有着旺盛的精力,这是众所周知的。
所以对海明威来说,世界就是格斗场。随处都是战争。撒哈拉是世界上最大的沙漠,生命的死地,多少人望而却步。但我们看三毛所描绘的撒哈拉却是充满爱意和温情,并非死亡的洞穴。原因就在于三毛心中有爱,一个心中有爱的人能化解一切阴影,包括死亡。所以我说三毛用她的爱创造了一个“绿色的撒哈拉”。
她本身是绿色的,才能使她走过的地方变成绿色。那是用自己的色彩涂染的世界 。
在希腊的阿波罗神庙上刻有一位名叫诺列斯的名言:“人啊,认识你自己。”这句话作为古希腊人代代流传的圣训,推动古希腊人不断求知,因为认识你自己就是在认识世界。你自己的内心有多宽广,世界就会有多宽广。
接下来,我们再谈事情的另一面。
我们所认识的世界,乃是我们自己的影子,而非世界本身。那么你与世界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庄子在《齐物论》中有这样一段话:
人在潮湿地方睡觉就会患上腰病半身瘫痪,那么泥鳅是这样的吗?人在树上巢居就会终日惶恐不安,猿猴是这样的吗? 这三类动物谁才算得上是懂得真正的处所呢?人类吃肉食,麋鹿吃草食,蜈蚣爱吃小蛇,鹞鹰、乌鸦爱吃老鼠,这四类动物谁才算得上是懂得真正的味道呢?猿和狙相配为雌雄,麋和鹿作交配,泥鳅和鱼一起交游。毛嫱、丽姬,人们认为是最美丽的女人了,可是鱼儿见到他们就沉入水底,鸟儿看见他们就会向上高飞,麋鹿见到他们就赶快跑开,这四类动物谁才算懂得天下真的美色呢?
你永远不会懂得这些动物,因为你不是它们,它们也没法懂得你,因为它们不是你,所以我们不要苛求别人来理解我们,因为别人不是你,不可能完全理解你。但却有那么多人认为自己掌握着别人的秘密,掌握着事物的秘密,掌握着世界的秘密。实在是一种误解,我们都在一种误解中生活着。我们与那些我们不可能懂的事物或人交流着,却自认为懂得他们。
那么,我们是否无法与万物沟通?这一困境是否存在被突破的可能?
存在,你可以与别人沟通,还可以与万物交流,你只需走出你自己。
你从万物中看到的是你自己的影子,如果你的自我不存在,你在事物中看到的就不再是你,而是事物本身。就像你看玻璃,你的自我就是玻璃后面的那一层物质,只要你的自我存在,玻璃就是一面镜子,你只能从中看到你自己。没有自我,就没有那一层阻挡目光透视的物质,玻璃就是透明的玻璃,你的目光不会被挡回,你可以直接看过去。
庄子在梦中变成蝴蝶,醒来怀疑自己就是那只蝴蝶变的。而所有的人梦中变成蝴蝶,醒来都会说:“那只是一个梦, 我还是我,我不是蝴蝶。”是的,你还是你,只要有你的自我存在一天,你就永远变不成蝴蝶。
自我是个王国,在你心中,自我会修建一堵城墙,把你框定在它的疆域之内。所以你在疆域之内看世界,都是通过自我看出去的。看到的世界也就是自我涂染而成的世界。看到一只蝴蝶飞到你面前,你的自我就会告诉你:“这是一只蝴蝶,而我是一个人。”不是蝴蝶在拒绝你认识它,而是你的自我拒绝你与蝴蝶沟通。
但庄子心中没有这堵墙,也没有自我的王国,所以他看世界的目光中没有自我的色彩。没有自我阻扰他与蝴蝶交流,所以当蝴蝶飞来,他自己也就变成了蝴蝶,一只小鸟飞来,他就成了小鸟,面对一棵树,他就成了那棵树,他能成为一切物 。
去掉围墙。
人一旦走出了自己,也就真正走入世界。
庄周梦蝶的寓言,其实是在说你可以不做你自己,如果你走出了你自己,你可以成为一切他物。
庄子一再强调的自然和无为,其实在意义就是需要你放弃自我,放弃人的执着理念。在物质的世界,有为可以完成很多的事,通过你的努力和意念的行动来完成。但更多的事可以以无为来完成。在物质的世界,拥有自我是一件成功的事,但在精神的世界,没有自我才能使你获得永恒。
当你拥有自我,你总会孤独,哪怕你在人群之中,哪怕你被一大群朋友环绕。他们无法真正地进入你,因为你的自我在阻扰。既阻扰别人的进入,也阻扰你走进朋友。你永远都会孤独。
佛陀时常一个人打坐,或站在密林之间。在你看来,没有比他更可怜更孤独的人了,但佛陀正在喜乐,庄子也同样如此。没有东西阻扰他们走向世界。他们正在与万物交流相融,他们就是他们所见之物,他们正在享受幻化的喜悦。
这是一种永在的幸福,是拥有自我者的喜悦所望尘莫及的。自我的喜悦总有限度。一句话只令你笑一声,一首歌只令你开心一刻,有人说爱你,你也能高兴一段时日,但当那爱你的人远去,那句话不但不能让你喜悦,反而会让你悲伤或怨恨。性也是如此,也能令你喜悦,但高潮之后喜悦不再,迎面袭来的是一种致命的空虚。
但庄子或佛陀的喜悦不同,你和爱人在一起时才喜悦,但他们独在时也喜悦,一种不需要外物刺激和表演所形成的喜悦,一种永恒存在的喜悦。这就是为什么你看到的佛陀的眼里总有一种微微的笑意,因为永恒之喜悦在陪伴他。
终日与自己为伴,也是一件苦恼的事情,当你摧毁隔绝着自己和万物的樊篱,你就无所不在,所有的事物都在与你为伴,不是那种概念,不是说那些事物的名字和颜色形状和你在一起,而是他们的存在,那种真实的生命体,一直会环绕着你,向你吐纳生命的气息,让你意识到你自己并不孤独。
放弃一个人,你将获得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