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都在伤害中成长,活着就是被伤害的证明。所以我们要学会保护自己,如同看待自己的存在一样看待万物的存在。让我们与万物共同繁荣。
庄子在《人间世》中讲了这样一棵树:
一个木匠到齐国去,走到曲辕这个地方,看见一棵大栎树被拜作土地神。它巨大的树荫能遮盖上千头牛,树围粗达百尺,它的高度高出山顶十来丈才有枝干,这些枝干用来造船的大约有十来根。观看的人就像集市上一样多。
这棵树被那么多人观赏,它的存在繁荣成一种奇观。任何事物包括人,它的存在繁荣到一定程度都会成为一种奇观。
在中国或者印度,出门后向任何一个方向行走,百步之内必然碰上一个人。这是人口繁荣的奇观。
在非洲,有一种昆虫繁荣成为一种奇观,它们浩浩荡荡以排山倒海的气势穿行于峡谷或湿润的地界。这是白蚂蚁繁荣的奇观。
在阴阳失调的流年,在干旱的季节,有一种昆虫如黑云一样漫过天空,扑向田野之中任何一处有绿意的地方,那是蝗虫繁荣的奇观。
但是,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够无限繁荣,青草被羊群掠夺,羊群被狼和人掠夺,飞蛾被蜘蛛掠夺,青蛙被蛇掠夺。而树木被斧头掠夺。每种事物都有它的天敌存在,都在被伤害中成长,以凶猛的狼群为例,一只母狼生下三五只幼崽,平均只有一只能活着长大,要么死于偷袭者之口,要么死于饥饿,成活率相当低,其余弱小的种族则不足论,残酷的自然法则证明,存在即是被掠夺和伤害的过程。
庄子讲,在宋国有荆氏这么个地方,适合栽种楸树、柏树和桑树。这些树木长到两手粗以上,枝干就会被寻找拴猴子的木桩的人砍掉;三尺或四尺的枝干,就会被寻找修建堂皇建筑的栋梁的人给砍掉了;七尺八尺的枝干,就会被达官富商寻找棺材的人砍掉了。所以都未享尽天年就中途夭折于斧头之下。
用你的手抚摸田埂上的桑树,没有一根是光洁直溜的,它们都被砍掉了枝桠,目的是让它长出更多枝条,长出更多的桑叶,喂养更多的蚕。如果你能端坐于树下,用心来与桑树对话,你也许能听到它的哭声。这就是为什么佛陀在一棵树下看到两只小虫在争斗而内心充满了忧伤。不论动物还是植物,它们都是生命的存在。
忧伤的不仅是佛陀,听到哭声的不仅是你,还有桑树。如果你像庄子一样平等看待万物,你就能在一棵桑树中发现灵魂,它像人一样富于悲欢,它也能看到你的哭泣。
桑树发现你也是一种伤心的存在,你也是在被掠夺着,你也如一棵桑树一样浑身长满被砍伐后的痂疤。如果你的心灵是一个看得见的盒子,不妨打开盒盖看看,里面被你视为最珍贵心事,都是那些让你心痛或忧伤过的事情,这是什么,这是你的心灵的痂疤,是被你掠夺的证明。
比如你爱上一个人,在给你带来愉悦与欢乐的同时,也必将给你带来伤害。古龙曾说:“只有你真正爱上的女人,才可能伤害你。”你爱得越深入,将被伤害得越深,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她的名字都可能伤害到你,尽管同样让你喜悦,但最后在记忆中沉淀下来的,就是伤害的痕迹。
爱女人如此,爱生命同样如此,爱事业同样如此。爱得越宽广,被伤害的可能性越大。这个问题我在关于老子的书中谈过,这里不再详述,人活着不可能无爱,所以你不可能不受伤。
你存在着,这本身就是一个被掠夺与伤害的证明。
围观大栎树的人就像赶集一样,而木匠却视而不见,只管赶路不停,他的徒弟还在观看,看了个够,然后赶上木匠,问道:“自我拿着斧头跟随师傅,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木材,可师傅却不愿看,只管往前走,这是为什么呀?”
木匠回答说:“算了吧,别说它了,它不过是没用的木材。用它来造船就会沉没,用它做棺材很快就会腐朽,用它造器具就会毁坏,用它做门窗就会像流脂的樠树一样,用它做成梁柱就会生蛀虫,这是棵不成材的树木。不然它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长寿。”
在木匠的眼里,树木就是用来砍伐的,树木的存在就是被利用,所以,他的腰间总是别着一把斧头。这是一件凶器,它的使命就是伤害。
木匠走在林中,睁着如夜行的狼搜寻猎物一样的眼睛,所有健康的、质材好的树木都将死于他的斧头之下,他不会有罪孽感。
桑树能听到你内心的哭泣,因为它感受到你与它的相同命运。在它眼中,你就是一棵树,这就是为什么最优秀的人被称为栋梁。栋梁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讲就是被利用,只不过做栋梁无需以生命为代价,并赋予它荣耀和价值。但是老子不会上这个当,庄子也不会,许由也不会。
从小时候起,你的父母和老师就教导你要做一个有用的人。不是对自己,而是对他人,对社会有用。利他主义本没有错,但如果把它作为社会道德的唯一要求,那就错了。人从一开始,首先要设计的就是为自己建树些什么。而人生的困境之一,就是不能全心全意为自己建树。一个人活着首先要完成他的诸多使命,社会也要求你为它作出贡献的条件下给你生活的保障。
那棵繁荣自己的大栎树,生命已构成一种奇观,但在木匠眼里却是废物。繁荣自身存在的建树,他已不懂得欣赏,在他眼里,树的美丽仅在于可以被利用。
庄子在《人间世》中还说到另一个案例,南伯子綦到商丘游览,见到一棵大树长得很特别,集结四马兵车一千辆,要隐藏完全可以庇护在这树荫之下。南伯子綦说:“这是棵什么树呢?它肯定是种特殊的材料。”仰头看它的枝桠,扭扭曲曲不可用;低下头看它的树干,木心不实不可以作棺椁;用舌头舔舔它的叶子,会使口腔溃烂受到伤害;用鼻子闻一下,会使人大醉三天还醒不过来。南伯子綦说:“这真是一棵不成材的树木,因而才长得这样高大。”
所以我们需要改观的,是我们看事物的目光,我们看到青草就想到可以喂养牛羊,看到弹弓就想到雀肉,看到水流就想到可以发电,我们唯独没有想到它本身就是一个美丽的存在。一个不被别人所利用的存在。
有个叫支离疏的畸形人,面颊埋在肚脐里,肩膀高过头顶,发髻向上,五节脊椎高出头上,两条大腿移到两肋部位。他做针线和洗衣服,足以养活自己;给人算命,足以养活十个人。当君上征兵时,他体型不合格而未被选用。当君上征调大规模徭役时,支离疏也入不了行列;当君上赈济病人粮食时,支离疏就得到了三盅米和十捆柴禾。那么多健康的人死于战乱和繁重的徭役,而这样一个残疾人却养活了自己,享尽天年。
来自人或社会的戕害是异常激烈的,到蓝天下那些异常秀丽的乡村去,在任意一所树木掩映的房屋里,你都可以找到一位老人,脸上布满蛛网一样的皱纹,干瘪而关节肿大的手指已经无法听命于他的意志。这就是人,与长满痂疤的桑树并无区别。
人与树并无区别,那么当木匠把大栎树当废物一样看待时,栎树是怎么看待人的呢?
木匠回到家,栎树土地神出现在他的梦里,说:“你打算拿什么来和我比较呢?拿有纹理的树来比较我吗?那些山楂树、梨树、橘子树、柚子树以及所有结出有核或无核的种类,果实成熟就被摘掉,摘掉了就受委屈了。大的枝干被折断,小的枝桠被牵扭。这正是因为它们的才能使得它们终身受苦啊。所以不能尽享天年就中途夭折了,是自讨世俗的人来打击自己,事物没有一件不是这样的。很久以前我就开始祈求自己不要有什么用处,那时我差点被砍死,直到今天我才收到无用的成效,却成了我最大的用处。我有用处就活不到今天!你和我都是物,为什么要相互看成是用物呢?你这快要死的无用之人,又怎么懂得无用之术呢?”
木匠醒来,把这个梦告诉了学徒。学徒说:“它追求无用,那做土地神干什么呢?”
木匠说:“小声点,你别说了。它也是有意寄托罢了,这样还遭来不明白用意的人的辱骂呢。不当土地神的话,那不又得被砍伐吗?它保存生命的方式与众不同,如果用常理来说明它,岂不是离原意太远了吗?”
栎树的生存充满了智慧,给了我们两点启示:
一、 我们要学会保护自己,只有善于保护自己才能繁荣自己。
二、 我们看事物要摆脱功利的眼光。如同看待自己的存在一样看待万物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