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从这个世界索求什么的贪念,就是远离漩涡。不要把自己交付与任何人,你的存在是美丽的,独立的。
庄子说:“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
古代的真人,与人相处很耿直,也很和顺,却并不与人结为朋党;他好像有所不足,但又无须接受施予。
我们来看看这样一个故事:
公元前122年,汉丞相赵周死于狱中,石庆受命担任丞相。
当时,汉室内外正值多事之秋。南有两越,东有朝鲜,北有匈奴,西有大宛,为扩充疆土,与这些外邦争战不休。国内又盛大举办自秦始皇以来未曾间断过的封禅仪式,规模浩大的出巡活动,几乎年年不断。修筑各地神祠,并营造以“柏梁台”为首的壮观建筑。为此,国库匮乏,迫使朝廷不得不商议对策。
以商人出身的桑弘羊因此出任大司农,整理财政;而以酷吏作风闻名的王温舒担任廷尉,贯彻执法;反倒是丞相石庆置身事外,无事可做。而石庆也只是一味地谨守家风教诲而已。在长达九年的任期中,丝毫未曾有些许建功。
民生凋敝,百姓流离失所。公元前107年,关东的灾民多达200万,无户籍之人,也有40万之众,若由武帝初期全国2000万总人口的比例来看,这无疑是相当严重的问题。若放任不管,不免将演变成一场大动乱,面对这一严重事态,大臣们都苦无良策,只得上奏,建议将这些灾民迁徙至边境。
面对年纪老迈、仅仅严谨正直用事的丞相,武帝不认为是能与之共商大事的,故而赐假让石庆返乡一阵子,再着手研究对策。
为此,石庆以不能胜任丞相之职为耻,上书皇帝说:“臣诚恐受任丞相之职,然年老不配辅弼大任,造成国库空虚,又陷生灵于流亡之途。虽万死难辞其罪,惟陛下法外施恩,免臣之罪。故此,万望奉还丞相及爵侯之印绶,以开贤者之道。”
武帝则复函怒斥道:“国库早已空虚,百姓饥馑流离失所,甚至有提议希望能将灾民迁徙至边境之说,益发动摇民心,陷百姓于不安。在此国难当头之际,你竟打算辞官,到底是想把责任推诿与谁?快快回到你的妻子身边好了。”
石庆本以为是得到了武帝的许可,欲将印绶奉还。然而由圣旨的字面意思看来并非如此,尤其最后一句话,不正是相当愤怒的表现吗?
劝石庆干脆自杀的也大有人在。
在战战兢兢、难以决定之际,石庆只好继续担任丞相,武帝也并未深究,只是为石庆的耿直暗自好笑。即便如此,群臣之中也不见有弹劾之声,他一向谦恭正直,对所有人都是如此,人们似乎找不到仇视他的理由。
4年后,石庆在丞相职内病故,这也可以说是极为特殊的例子。因为武帝在位期间长达53年,在后半期出任丞相的5人之中,得以享尽天年的惟有石庆一人,其余4人皆死于刑罪之祸。
石庆得以保身,乃是因为他不与任何人为伍,甚至包括皇帝在内,他只是一个谨慎而耿直的人,不懂朋比为奸,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一个无多大才能的人,在国家有大事商讨时,连皇帝也想打发他离开,这个丞相实在是可有可无的角色。
无多大的才能,这是一件好事,意味着你不被任何人争取,不被任何人利用。就像庄子讲的那棵被村人拜为土地神的树,因无用而得活千年。老庄的哲学是养生的哲学,它看似荒谬,却能真正让你受用。
当你的存在被人忽略,那是你最安全的时候。因为人们不会以你为敌。被摧毁的人往往都是最优秀最卓著的人。岳飞死了,因为他是金国的克星,孙膑被庞涓挑断了脚筋,因为他的才能胜过了庞涓。你的影响力越是广泛,你就进入越多人的视野。但每个人都有自我,自我是唯我独尊的。它最会忌妒,会有很多人暗中把你视为敌人。他们在心中盘算,在等待良机,如果机会到来,他们将群起而攻之,将你从高处拉下来,这就是为什么文革期间被批斗的总是那些名人和影响力广泛的人。因为文革给发泄忌妒提供了机会,也提供了借口。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石庆无能,连结党营私的能力都没有,故能保身。
结党营私也是需要能力的,它需要对形势作出准确的判断,选择什么样的人结为朋党,有什么共同的利益所在,如何才能躲过皇帝敏锐的眼睛等等,结党营私需要一种综合的长远的经营才能,缺乏天赋做不了这等坏事,古往今来翻船者甚多,所以做坏事也是需要能力的。所以说一般人够不上堕落的资格,凡住在地狱里的人都是极有才华的,往往智商极高,或在某方面极有天分,因为堕落需要勇气,而大多数人没有堕落的勇气。地狱的入口对人的考验犹似于天堂的门槛,因为你的脚一旦跨入,将面临全面的黑暗,将背负大众的道德审判。你活着,却看到所有人都在戳你的背脊骨,看到那么多的唾沫和谩骂,你下不了这决心。
那么多的人想进天堂,不是因为天堂永恒的喜悦,不是因为有永恒的神灵相伴,而是因为惧怕进地狱。因为你的灵魂经过审判以后没有第三个去处,要么是地狱,要么是天堂。
石庆没法被人利用,没法被各种权利者看中,都把他排挤在利益争夺活动的范围之外,这是罕见的,一个身居相位的人居然不被攀附和引诱,居然没人要伙同他,与他结党,这在中国历史上也许是绝无仅有的,这注定他与其他丞相有着不同的命运。
他知道自己无能,但他并不试图改变什么,只管一味谨守家风教诲,九年时间不让自己有丝毫建功,这是最奇妙的地方。你一旦意识到自己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地位却又是个无能的人,你一定会惶恐,夜不能眠,你害怕你的荣耀被剥夺,你会设法让自己进步,让自己变得富有能耐,或者做出有能耐的样子,强行建树某些功业。一旦如此,问题就会产生:将有很多人攀附你,往你家里送黄金白银,用天下最美的女人引诱你为他办事,那么你将与其他遭刑罪的丞相一样。
石庆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保全了自己的不足,不试图改变现状。
庄子说:“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就是告诉你不要追求完美,不要试图改变自然的现状。
外部世界永远是残缺的,你不可能变得完美。如果你是完美的,你将消失,因为有形的东西都不完美。自然的存在就是最好的,尽管它看起来是那么随意,似乎来得很容易,但它的背后凝聚着造化之功,它的背后暗藏着自然的律法,造物主的玄机,难道你已经自信到不把神放在眼里?
细看一朵菊花的开放,心中不要有任何意念,不要想你有关菊花的经验,脑中不要有关于菊花的任何文字,甚至忘掉这朵花的名称,你只是面对这朵花。你就会发现:所有花瓣都由核蕊处向外伸展,长短那么一致,颜色也完全相同。更奇妙的是那排列的顺序是如此均匀得当,使你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是圆满的,如果你试图去改变它,你就认识到自己水平的拙劣,无论你怎么设计都比不上那种美,哪怕你在电脑上进行,将所有花瓣形状大小画得非常准确,但是它仍不美,那只是一朵虚构的机械的菊花,是一朵可以被复制的菊花。真正的菊花,花瓣排列是均匀的,但不是机械的。面对自然而均匀的菊花,你会涌出一种敬畏和赞叹,觉得不可思议,你会放弃改变和复制它的念头,这就是不可克隆的造化之妙,这就是自然的美妙。
庄子说:“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就是告诉你要珍惜自然赋予你的东西,不可试图改变,不可妄动智慧。
深懂自然之道的人都是耿直的,与人相和的。因为自然本身就是和谐的,万物友好地存在。世界展现在你的面前,没有任何掩藏,它不拒绝你进入,也不与你为敌,世界的存在就是一种友好的邀请。
除非你与世界为敌,世界就会与你为敌,希特勒就是这样的人,天下之大,允许任何一根小草或一只昆虫的存在,但就不允许他这样的人存在,所以希特勒必须死于非命。
与世界为敌,世界必抛弃你;与生活为敌,生活必抛弃你。
深谙自然之道的人内心也是和谐的,他没有从外界索求什么的贪念,也不心怀仇恨,所以他的存在与万物也是和谐,与他人也是和谐的。
但他的存在是独立的,因为凡自然存在之物都是独立的,这是自然赋予的权利。所以这样的人不会攀附任何人,不会呼唤任何人与他结盟。
我们知晓很多爱的悲剧,所谓山盟海誓,海枯石烂,那是一种爱的盟约,也就是结盟。有结盟才会有背叛,不然何来那么多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爱就意味着你把心交与对方,就意味着丧失你的独立性,那么你情感的命运已经不由你来掌控了。
与人结为朋党也是相同的道理,朋党就是一个共同的利益体,你属于其中的一部分,你将服从于你的朋党的利益,朋党需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去做什么。朋党需要你牺牲,你就得去牺牲,如果你不牺牲,那就意味着因为你一个人而使朋党的整体利益瓦解,使朋党中他人的努力付之东流,这是不合朋党规范的,你将遭受来自朋党的惩罚,他们有理由这么做。利益群体中,舍车保帅的事情经常在发生。只要你属于你的朋党,你的种种自由和权利都将属于它。
因为你需要它,你想从这个世界获取你所想要的东西,凭你个人的力量又不够,你只好依靠朋党,与别人结成同盟。中国历史上,一个官员要得在朝廷中立足或升迁,大多都是出于朋党的力量。而每一个人事的变动,都是朋党之间力量的重新调整,都会涉及敌对朋党的计划的重新部署。所以对帝王而言,朋党是一种力量的内讧,是能量的自我削弱,明朝就是在党争中灭亡的。中国历史就是朋党的对垒来推进演绎的。如果用现代战争术语,可以名之为“冷战”,朋党之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而作为一枚棋子,能经受多大的风浪?
放弃从这个世界索求什么的贪念,就是远离漩涡。
不要把自己交付与任何人,你的存在是美丽的,独立的。
庄子说“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就是告诉你要像维护自然一样维护你的独立存在。独立的存在即是美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