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安适平静的梦境,是人类的逻辑创造了死亡的恶梦。
庄子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生生死死都是命运的安排,犹如白天和黑夜的交替变化。那么,你为何还眷念着生,厌恶着死呢?
小孩在接受词语之前,他并不明白生死的概念,所以小孩不会恋生厌死,那么为什么我们有了这种情感?
因为你接受了生死的概念,因为你接受了恋生厌死的暗示。书上说活着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活着有许多事情可以做,所以你更认为活着是美好的,活着应当做事。有人对你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就觉得只要你在呼吸,也比死强。
你听人说:“你死了,这世界就不再有你。”你看见凡是死了的人,都未曾活过来,你就觉得生命应当珍惜,你就会厌恶死亡。
这其实是一种逻辑的结果,一种由逻辑炮制出来的爱憎情感。因为小孩也是人,但小孩没有恋生厌死的情怀,因为小孩没有成人的逻辑。
有个人这样教育他的孩子:“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把你从悬崖上扔下去摔死!”
“摔死是什么意思?”孩子问。
“摔死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了。”
“那我在哪里?”
“哪里都没有你。”
小孩更奇怪了,说:“哪里都没有我了,那我在哪里?”
父亲继续解释:“死了就没有你了,哪里都没有。”
孩子继续追问:“那我在哪里?”
孩子不明白“死”的概念,但却有个意识非常牢固:我是存在的,我不可能没有我,不管生与死。
让小孩来理解大人是困难的,因为他不具有成人的意识。同样,让成人来理解小孩是困难的,他不明白孩子说的是什么意思。大人与小孩生活在两个世界,小孩生活在意识的世界,一个没有生与死的世界,而成人生活在逻辑的世界。
小孩的话是不会有错的,在他学会撒谎以前他一直在揭示这个世界的真相,他用他的意识来触摸世界,而万物都是具有意识的,小孩的意识能意识他们的意识,所以小孩能洞察真相。而你不知道万物的意识,因为你自认为拥有了认识万物的工具——逻辑。而逻辑与意识是永不相逢的,它们在不同的世界里。当你使用逻辑时,你不会使用意识,当你使用意识时你就没有逻辑,这就是成人与小孩无法沟通的原因。
你无法理解小孩会趴在地上看一只蚂蚁会花去半天的时间,你认为看蚂蚁的形状、颜色、生活习性、动作特征是一目了然的,所以你认为孩子很幼稚很愚蠢,认识简单的问题都那么吃力。甚至小孩看了半天后你问他关于蚂蚁的问题,他仍答不上来。其实是你不懂得他,他真在用意识和蚂蚁交流,那一段时间他变成了一只蚂蚁,所以你对蚂蚁的理解并不如他,尽管他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人猿泰山》中有这样一个场景:泰山为两个进入森林的人带路,路途中突然窜出一只老虎,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两个旅人吓得既不敢逃也不敢进,呆站着不敢动,用求救的眼光看着泰山。泰山走到老虎面前,老虎龇牙咧嘴做咆哮状,泰山把脸凑到虎头面前,作同样的咆哮。四目对视,相持几秒钟之后,虎转身离去,泰山带着旅人继续前进。
泰山为什么能吓退老虎?因为他能与老虎沟通。他从小长在森林,与百兽为伍,尽管他是人,但他没有人的逻辑,不曾接受过人的文明,与人类也无法用语言交流。他只拥有健康而发达的意识,所以他能用意识给老虎制造一种压力,用意识逼退老虎。所以人猿泰山在任何地方都能呼唤飞鸟的降临。
《水浒传》中武松比老虎更勇猛,但在景阳岗,武松无法用意识逼退老虎,他可以学着像泰山一样咆哮并吼叫说:“快滚开,不然我将打死你,你不是我的对手。”但老虎不会懂,武松只有人的语言,而没有与万物交流的意识。武松遇到老虎总会打架,那是逻辑与意识的冲突使然。暴力是二者相逢的必然结果,因为它们没法相互沟通。
不能沟通,那么就得把对方改变,这就是自我的扩张意识。人与动物不能沟通,那么就强行统治它们,要么把它们赶进无人居住的山林,要么将它们关进笼子。
成人无法理解孩子,孩子也无法理解成人,那么就强行改变孩子,这就是教育的由来,让孩子变得像成人一样,那就是教育的使命。
孩子的意识会抗拒,因为教育就是一场消灭意识的运动。把逻辑强加给他,就像人类所谓的拓荒,把地里本有的植物铲除,人类称之为荒草,因为它对于人类无用,然后种上庄稼。逻辑就是人类的庄稼。
孩子的意识会抗拒,如同荒草的呐喊,那是他们捍卫自身存在的挣扎,但成人们会强行实施,这就是教鞭的由来,这就是为什么父亲总是严厉的。
西方有个了不起的思想家叫卢梭,他曾认识到教育是一种暴力的掠夺,所以他竭力主张孩子自然成长,不要有太多人的干预,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认识。而在东方,中国的道家把婴孩视为最高的人生境界,其道理不言而喻。
孩子一学会成人的逻辑,他就懂得生死的概念,他就会用成人的逻辑来理解“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的意思,他就会放弃“我死之后我在哪里”的追问,就这样,死亡成为一个禁区。
禁区都是神秘而可怕的,因为你不曾光顾,从来没有一个曾经死去的人回来告诉你人死后的情形,所以你愈加恐惧。就像你在夜中行走会恐惧不安,因为黑夜使你看不清夜中的情形,传说幽灵总会跟在一个人的后面,当你回过头去,它又跑到你的脑后,所以你总是看不见它。当你听人讲过关于幽灵的传说之后马上走在黑夜中,你会十分害怕,总怀疑有幽灵跟着你,任何一点声音都让你毛骨悚然,因为你看不见它,你在明处它在暗处,越是看不见它你越害怕。
但在白天,你听了同样的故事走在路上,你不会恐惧。因为你可以四下里看,当你没看到任何东西时,心中是坦然的。事实上,按照幽灵的理论你白天黑夜都看不见它,因为它只在你脑勺后,那里没有眼睛。
但白天你却不害怕,恐惧和神秘源于未知。
人对死亡的恐惧同样如此。
人比任何动物更害怕死亡,动物在危险来临时才有逃生的念头,而人在舒服的沙发上坐着同样能想到死亡,同样会有恐慌。因为人是有逻辑的,对死亡的恐慌是逻辑的产物。
人类用思维杜撰出死亡的禁区,并将之封存起来,所以我们便很难认识它。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意思是说我们连生都不知道,怎么能知道死呢?孔子的意思是简单的,他要人们好好生活,别管死后的事情。
人类的困惑出现了:我们知道自己会死,但我们无可逃避。
那么庄子是怎么说的?
庄子在《大宗师》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南伯子葵向女偊说:“你的年岁很高,而神色却像小孩一样,这是什么道理呢?”
女偊说:“这是因为我学到了道。”
南伯子葵说:“我能学习道吗?”
女偊说:“不!不能!你不属于那种能学道之人。譬如说吧,卜梁倚有圣人敏明的才能,但却没有圣人的道,而我有圣人的道,却没有圣人的才能。因此,我打算教诲他勤奋努力,我用圣人的道来指导他,七天之后,他就能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继续指导他,九天之后,他就能把周围的东西都置之度外了。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大道就豁然贯通了。大道一经贯通,也就能达到别人所不能的认识境界。而后就能把古代和现代看得没有区别,而后就能把生与死看得无所谓了。能把生命毁灭的道,它本身不存在死亡的问题,能使生命诞生的道,它本身不存在诞生的问题。道任由万物自然地来,自然地去;任从万物毁坏,也任从万物成功。这就是受其干扰而保持宁静,我把它叫住撄宁。撄宁的境界是须经受干扰才能形成的宁静。”
这其中,庄子有句话叫“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意思说能毁灭生命的道不会死,能创造生命的道不诞生,道不存在生与死的问题。
道能表达生与死,但道不在生死场中。
佛陀还在做太子的时候,厌恶人的生老病死,所以他出家求道,因为道无所谓生死,能求得道并与之相融,那么他就不在生死场中。
所以凡得道之人都是不生不死的,他拥有不生不死的意识,而不是身体。世界上没有永远鲜活着的肉体。有着不生不死的意识,你将看到你的肉体死亡,并看到它重新诞生。肉体在轮回着,它只是一个载体。
你不必为肉体的死亡担忧和悲伤。
庄子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在一起谈论着说:“假如有人能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背,把‘死’当作屁股;要是又有人认识到死亡、生命、存在、毁灭都是一体的,我们就和他做朋友。”
四个人互相望着,笑了起来,都感到十分了解,于是都做了好朋友。
不久子舆生病了,子祀去看望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它把我变成了一个挛曲不直的人啦。”子祀一看,子舆的腰背弯曲,头下垂而背上拱,所以五脏的脉管在上面,面颊藏在肚脐下面,肩部高耸,高出头顶,颈椎骨向上突起,这是阴阳之气错乱不调而生的疾病。然而他内心宽闲平和,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
子祀说:“你讨厌这种病吗?”
子舆说:“不!我为什么要讨厌它呢?假如造物者把我的左臂变成一只鸡,我会用它来报晓;假如造物者把我的右臂变成一把弹弓,我会用它来打鹄鸟作烤肉;假如造物者把我的屁股变成车子,把我的精神变成马,我就会乘着马车走,难道还再需要车乘吗?况且人之所以得到生命,完全是因为遇到了时机,人失去了生命,也是顺应自然而已。因此,安心适应时遇,顺应自然变化的人,无论喜怒哀乐,都不能使他内心的平静有所改变,这就是解脱之道。之所以很多人都不能解脱自己,那是因为内心被万物所纠缠和束缚的原因。况且万物不能与天、自然相争的道理,很久以前就存在了,所以我又有什么理由讨厌我的病呢?”
不久,子来又生病了,他气喘吁吁,好像就要死去一样。他的妻子和儿女都围着他哭泣。子犁去看他,对他的妻子和儿女们说:“喂,请你们走开!没有必要对他的生死变化惊恐。”
他倚着门对子来说道:“造化是多么伟大啊!它又要把你变成什么东西呢?要把你送到哪里去呢?它要把你变成老鼠的肝脏吗?要把你变成虫子的臂膀吗?”
子来说:“儿子对于父母,不论他在东南西北的任何地方,一旦听到他们的吩咐,就一定会服从。而人之对于阴阳和造化者来说,岂止儿子对父母所比拟。造化使我临近死亡,如果我不服从它,那么就成了凶悍的逆子了。大自然载托我的身体。赋予我生命使我劳累,赋予我老年使我安享逸乐,赋予我死亡使我得以休息。所以说,赞美我的生命也就是赞美我的死亡。又譬如说,现在有一位冶铸的工匠正在铸造器物,忽然炉子里的铁块跳出来说道:‘你一定要把我铸成一把宝剑啊!’那工匠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块不吉利的金属。而人一旦经造化者铸造成人的形状,他就会非常得意地说:‘我是人了!我是人了!’如果把天地看作一个大熔炉,把造化者看作一个冶铸的工匠,那么,现在把我送到任何一个地方去有什么不可以呢?”
死亡是安适平静的梦境。
庄子的寓言意思很简单,就是要我们平静地看待自己的死亡,死亡就是一种休息,一种解脱。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它是一场庆典。
你要从成人的逻辑中逃生出来,像小孩一样看待死亡,那是一种不生不死之境。
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