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墨亲眼看着本来病恹恹的苍老夫人如同被人摁了尾巴似的,乍然跳着出了大门,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他们回来得晚,苍老爷入了牢房多日,老夫人居然没病找病的躺在榻上装模作样。一不去探视苍老爷,二不去寻找族长庇佑,三也不去寻求他人帮助,简直成了绝情绝义的活菩萨。可这位活菩萨在突闻多年前的旧事之时,会一改颓势,义愤填膺的说要去寻找事情真相。
杜青墨不禁想问:苍老夫人心目中,到底是苍家的生存重要,还是她自己的私情重要?
在前世,苍老夫人永远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从不拐弯抹角的指桑骂槐,她训骂的对象也永远不会是别人,而是杜青墨自己。不管杜青墨做得多好,有多大度多贤惠,在苍老夫人眼中她就是不称职的儿媳妇。
为了苍家劳心劳力,舍弃了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容忍着自己的夫君与风尘女子当着她的面卿卿我我,这样还不够大度?就算是管着家,可苍家的田租每月都在减少,府里的支出反而越来越多,杜青墨当了自己的首饰,动用了自己的嫁妆来填补还不够,还被奢侈过度的老夫人说她吝啬成性。婆婆当着所有的仆人的面,甚至在朝中重臣的家眷们聚会中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这样的事情她都忍耐了下来,苍老夫人还要如何?
难道,真的要如老夫人这般,自私自利朝三暮四才算得上德才兼备的好媳妇?
在她老人家的心目中,难道一个假冒李逵比自己的夫君和儿子还要重要?世事弄人,上辈子杜青墨因为是杜家的女儿而备受苍老夫人欺凌,这辈子却同样因为这个原因,反而看清楚了苍老夫人心底深处最卑劣的情感。
她在院子里等了很久,久到夕阳西下,黑幕笼在了发顶,只等到苍老夫人从天牢愤而离开的消息。
苍老夫人没有回苍家,也许,从今而后都不会回来了。
杜青墨站在富丽堂皇的主院里,只觉得到处都布满了冰凉的浮夸,经不起一点点的残酷的暴风骤雨。
她反身疾步走出这让人晕眩的地方,几个拐步正巧看到伍姑娘往厨房的方向而去。杜青墨想了想,漫过青藤遍布的围墙,往焦氏的住处行去。
焦氏刚刚才端起饭碗,就看到门口杜青墨神情漠然的站在了门口,目光虚空。
她即刻扶着腰站起,杜青墨轻声道:“你身子重,别折腾了。”
焦氏应了声,问她:“少夫人,府里不会有事吧?”
杜青墨呆滞的望了望她,想起什么般嗤笑着吐出两个字:“难说。”
焦氏暗暗心惊,面上的忧虑就掩藏不住:“那……”
“你走吧!”杜青墨打断她道,“你与伍姑娘先走,去苍家的大宅找族长。不管旁人说什么,你只管求人保下老爷,如果不成那就把苍嶙山撇干净,还不行的话,你就护着肚子里的孩子,以后孩子就是你的倚仗。”
焦氏琢磨了一番:“可苍家大宅我进不去,也不认识什么人。”
杜青墨笑道:“你忘了?苍家二房可不止苍嶙山一个儿子。”
焦氏惊诧:“少夫人是说二少爷?他不是远在他乡吗,再说他本就是大房的嫡子,二房的人欺他太甚,哪里会轻易援手。”
杜青墨喃喃道:“是啊,他不会伸手救人,可他会伸手要回自己的东西。比如,大房大伯和大伯母遗留下来的遗产,二房只说等待他成年之后就如数返还给他,与其等着二房一拖再拖,不如自己主动来拿。”杜青墨推出门后的伍姑娘,“你陪着焦氏一起去。记得,去了大宅,要充分解说苍家的苦境,只求救人,其他的务多说。”
焦氏凝神琢磨了这番话里的意思,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杜青墨离去之前盯着她的肚子,叹息道:“这次的事情办得好了,你孩子的富贵荣华也就定了。”
焦氏顿时精神一震,感激地对杜青墨鞠了一躬。
晚饭的时辰过了,苍嶙山还没有回来,杜青墨浑身无力只喝了一碗浓汤,再吃了药就懒懒的靠在窗边美人榻上翻着书。
一灯如豆,周遭寂静得可以听到不远处虫蛙的鸣叫,还有隐隐约约人们的哭声与话语声。
她勉力撑了撑眼皮子,对紫茶道:“去看看,是谁在外面。”
范嫂子瞧瞧捏了下紫茶的手背,走过去给杜青墨掖了掖被角:“好不容易才回府就别去管杂事了,多歇歇养好身子要紧。”
杜青墨叹气:“在这个府邸,公公不在,婆婆走了,夫君外出,我还不管的话整个家就要散了。”
范嫂子微不可查的嗤笑了声,凑过去道:“事到如今小姐你还管他们作甚!先想想你自己吧。听闻老爷犯下的是抄家的大罪,只是现在罪名还没下来,其他人还能够苟活着也不大安分了,一个个琢磨着出路呢。小姐你也得想法子先逃出这个囚笼才是,怎么反而越乱的时候还越是往这里面栽。”
杜青墨暗暗心惊,推着她:“别胡说,乱了人心可不好。”对着紫茶道,“还不去外面看看是谁在说话。”
紫茶是个没心机的,叫去就真的去了,不多久就带进来两个人,真是苍家还未出阁的两位姑娘。
二姑娘一见杜青墨就大哭道:“嫂子,你可得替我做主。”
杜青墨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轻声问:“怎么了,何事让你委屈了?”
二姑娘小胳膊一伸,居然还从门外拖进来个老婆子,看那装扮应该是老夫人院子里的老人了。那老婆子使劲挣扎,却硬是挣不脱发狠的二姑娘,只听到小姑娘哭道:“我们两姐妹自认虽然不是金枝玉叶可到底也是官家的姑娘,就算是庶出上不了台面可那也有个小姐的身份在,平日里由着这些嘴碎的婆子们欺负就罢了,可苍家这生死关头之际,哥哥还没做什么呢,她们居然就想着要卖主求荣了!”
杜青墨一惊,那点颓废劲头瞬间就没了,厉声问:“怎么回事?”
二姑娘把那婆子往屋子里推:“嫂子你问她!”
婆子尴尬地道:“姑娘们心情不愉,拿着我们这些厚脸皮的婆子们训话而已,没什么大事。”
二姑娘听着,顿时暴跳而起,掐着婆子的手臂打着圈了,婆子都只是暗暗忍着。
杜青墨对随后跟来的另一人道:“三姑娘,你说。”
三姑娘性子软绵,已经哭得一塌糊涂。可她从来不是求人的性子,一贯的独自忍着,杜青墨问她,她也只是推托:“芝麻点的小事而已,让嫂子见笑了。”
二姑娘惊道:“这还是小事?我们可都是被这群势利眼的下人给卖了啊,你还说是小事。你是不是真的想要嫁过去给那些色中饿鬼做小妾,顺道让那些利嘴的丫头们叫你一声‘二娘、三娘’或者直接唤你‘后娘’,你才后悔!”
杜青墨越听越糊涂,二姑娘已经甩了婆子自己冲到她的面前,面色气得通红地道:“嫂子你不知道,从老爷被官府的人带走起,整个府里的人就都偷偷摸摸的往外跑了。老夫人不管,你又不在,她们有良心的只带着自己的私银走了,没良心的还顺走了府里不少的古玩瓷器。像这种良心被狗吃了的,自己跑就罢了,还顺道跑到别人府里去做起了媒婆,给我和三姑娘拉纤说亲。”
杜青墨惊呼:“这怎么可能?”
二姑娘哭道:“我也以为是说笑呢。今日我们去女子私塾上学,都直接被往日里的姐妹冷嘲热讽,说想要爬上枝头作凤凰了。”似乎又想起了今日的冤屈,对着那婆子啐了一口继续道,“本姑娘就算一生不嫁,也不会给那些腆着肚子的老男人做妾,更不会给自己同龄的姐妹做后娘。你这种胡言乱语败坏主子名声的恶仆,就该活活打死。”
那婆子还狡辩:“我这也是为了姑娘们好,替少夫人分忧解劳不是。”
二姑娘扑过去甩了她一脸子:“你还想挑拨!我算是看透你们了,我要把你们送官。”
那婆子瞬时嗤笑道:“哎哟,姑娘家到底是姑娘家,头发不长见识也短。送官?如今老爷自己就在官衙里关着呢,你倒是把我送官瞧瞧,说不定关押的不会是我,而是姑娘你自己了。我好心好意替你们张罗,想着就算苍家垮了你们也能够好吃好喝的继续富贵荣华下去,不说事事顺意了,可那也总比跟着老爷一起上断头台好吧。哪知道,我这一番好心倒是被当成驴肝肺了。你们不愿意就不愿意,何必拉着我到少夫人面前狐假虎威。姑娘家口口声声说出嫁,也不嫌丢人。依我看,不是我去给你说亲,你自己也会想着法子去翻男人的墙,就好像那桑姨娘一样,哎哟喂,要死咧,放开啊……”
越说越嚣张,二姑娘终于忍不住扑上去抓着婆子的头发又拉又扯,另一只手在其脸上又抓又挠,痛得婆子哇哇大叫。
三姑娘忍了又忍,想要上去劝架,一个不小心还被二姑娘给吼了:“你滚,你要嫁你就去嫁,本姑娘就算剃头做了姑子也不会由着旁人糟蹋。”
三姑娘自小随着二姑娘,听了这话终于哭泣出声,只让杜青墨越看越火,冷笑道:“苍家的老爷是不能替两位姑娘家做主了,可杜家的嫂子总能替自己的小姑子们出头吧!来人啊,给我把这婆子拖下去好好的处置了,顺道把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翻找一遍,只要是偷跑了,卖身契还在我手上的,一概去官府报案。这种没情没义还污了苍家家声的恶仆,迟早要打断他们的腿。”
范嫂子一愣。少夫人这话怎么是反的了?送去了官府,苍家的家声不正好被毁了么!只听说关门打狗的,没听说放着恶狗出去咬人的。
一屋子人是安静了下来,只留下二姑娘哭得暗哑的声音。
杜青墨抚着她们两人的肩膀,想了又想:“皇城里不止这一户苍家。苍家也不止这一房,你们在这里寻不到庇佑,可以去本宅求求族长,让他老人家替你们做主寻门好亲事。”
二姑娘抬头问她:“嫂子也想要我们走?”
杜青墨道:“如今府里正是多事之秋,我怕我护不住你们。”
二姑娘猛地窜起来,把三姑娘也拉扯到了身边:“我看你是不想护着我们吧!把我们往族长身边一推,这府里不就是你一个主人了?我哥哥如今是不是对你言听计从俯首帖耳了?你是不是想要独霸我们苍家的家产?”
杜青墨挑眉:“你从哪里听来这些胡言乱语?”
二姑娘喉咙都要破了:“那就是真的了!”她眼中泄出绝望来,“我走,我们即刻就走。这个家已经呆不住了,没有人真心实意的替我们着想了。”说着,也不听杜青墨解释,拉着三姑娘就冲了出去,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决绝的味道。
杜青墨只觉得头都要裂了,脊梁一松,人就倒了下去。
睡得迷迷糊糊中感觉额角有人在缓缓的按摩着,她勉强睁开眼,看着那熟悉的声音,不由得哽咽。
萧无慎轻声道:“如今知道好人难做了?”
杜青墨抽了抽鼻翼,也不想爬起来,只把被角拉到高处。萧无慎知晓她心累,指尖再挑了一点药膏抹上继续揉动着。
小小的屋子里只闻到女子身上的暗香和药膏的清凉薄荷味,清醒中带着点绯迷,朦胧的暧昧也一点点从那指腹流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