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家对扎根了两百多年的大雁朝而言,算不上什么大家族,在皇城立足也只有百年。
在大雁朝的开朝皇帝打天下的时候,苍家的祖先还在山野牧羊。一直到开国盛世之时,出了一位喜好扩充疆土的野心帝王,从东海扫荡到西边的雪山,再从北边的荒漠打到南边的丛林。因为年年征战不休,出了很多靠军功上位的将领,苍家也在其中。几代能将积累下来军功,让苍家在皇城有了一席之地,泽被了后代。
苍嶙山属于苍家第二房嫡子,按照排行进了苍家本宅的大门,也只会被大家称呼一声‘二少爷’,或者‘二公子’。
大少爷,自然就是苍家大房的嫡长子苍君遥。
杜青墨这辈子几乎没有踏进苍家本宅的大门,上辈子去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对苍君遥的印象也只得‘吃得苦中苦,方能人上人’一句。
苍君遥是个相当能忍的人物。早年就父母双亡,周围鹰伺狼候只差要把他拆得支离破碎好瓜分家产了,可他硬是忍人所不能忍,自己找了二房的苍老爷认作了爹亲,把自己这名正言顺的大房嫡子龟缩成了二房的二子,求得栖身之所。
成长的岁月中,从云端跌落尘埃,被人嘲笑、欺辱和讽刺之事他从不为外人所道,就算遇着心思狡诈挑拨离间的,他也能够从容应对,博得了一个儒雅的名声。好在,族中总有一些长袖善舞之人懂得雪中送炭,亦有族长明里暗里的保护,让他平安长大,且脱离了苍家二房的控制,在外地谋得了一官半职混得倒也逍遥自在。
上辈子,苍家追随着二皇子颇为得缘,致死杜青墨也不知晓苍君遥的所思所想。一直到这辈子,杜青墨琢磨着复仇,萧无慎谋划着将二皇子一党一网打尽,变故之下苍家二房大厦将倾,苍君遥自然而然的就出现在了苍家大宅。
杜青墨刚刚知晓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把手中的帐薄停了下来:“这番过去定然不会善了了。”
萧无慎正依在屋梁上叼着一个酒壶小酌着,闻言笑道:“恶有恶报,只是时候未到而已,想来那苍君遥等着这一日也等了许多年。苍嶙山是自己送了把柄到对方手上,苍君遥不好好利用就怎么对得起过去吃下的苦。”
杜青墨道:“好歹也是一家人,就算有苍君遥在,二姑娘和三姑娘真的会联合外人对付自己的亲哥哥?”
“问题是这位亲哥哥现在要卖妹求荣。他不仁,那位二姑娘又哪里会义道。”
杜青墨叹着气,对比了一番两辈子中苍嶙山的不同之处,忍不住皱眉:“苍嶙山的性子越发不堪了。”
萧无慎嗤笑一声:“有其父必有其子。”他背靠在木梁上,“在天牢的时候,苍老爷曾要求苍嶙山一力承担所有的罪责,把谋逆的罪状全部揽在苍嶙山的身上。”
杜青墨惊讶:“怎么可能?他们可是父子!有哪位父亲会让自己的儿子做替罪羔羊。”
萧无慎似笑非笑的瞅着她:“苍老爷认为苍嶙山职位不高,虽然与二皇子走得极近,可接触机密之事甚少,若是论罪自然比他这个父亲要低些,也容易脱身。到时,苍老爷再替苍嶙山周旋一二,重则流放,轻则革职,只要苍老爷不出意外,他的儿子翻身重来简直是指日可待。”
杜青墨挑眉:“结果?”
萧无慎轻笑着:“你不是已经猜着了么,苍嶙山那自私自利的性子自然是不肯为他父亲顶罪。苍老爷也估算出苍嶙山的想法,正苦口婆心的劝诱之时,苍老夫人突地冲了出来不管不顾地把苍老爷好一顿质问。一边责骂苍老爷无情无义,一边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苍老爷身上。言词中劝阻苍嶙山不要做愚忠的蠢儿,也求苍老爷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连累妻儿,把苍老爷当场气得吐血不止。”
杜青墨的指尖在账本上摩擦着,感慨道:“好一对忠义两难全的母子。也怪不得苍嶙山急着将二姑娘三姑娘嫁出去,原来最主要的不是求人救苍老爷,而是为了尽早将这个家掌握在自己手中。”
苍老爷是位左右逢源的官员。他的性子随和,出生武人世家却最善于调解矛盾做和事佬。不懂世事之人很容易对他产生信任,可在官场这类人要么在清流独善其身,要么就必须选择派系,为上位者谋心谋力方能混得如鱼得水。否则的话,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落得两面不讨好也是常事。
富贵险中求,苍家家底不够,二房人丁也不旺盛,苍老爷本身没有大功劳,苍嶙山顶多也只是参加了一些小战事,对朝廷没有大的贡献,故而二房想要在大家族里面有绝对的一席之地,就必须另谋出路。
所以,在一开始苍老爷就选择了二皇子。
杜青墨被二皇子设计加入苍家,也就断了杜家投靠太子的一步棋,更是让太子对清流有了顾忌。最终,杜老爷被冤害,杜老夫人病逝,杜青墨的孩子在腹中枉死,而她自己亦在火海中诅咒着苍家的一切……
每每想到此处,杜青墨就忍不住心口闷疼。
倏地,一缕幽香飘来,她抬头看去,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朵白兰。娇嫩的花叶上还坠着晶莹的露水,一如女子心头上的那一滴泪。
执花之人倒挂在屋梁上,单腿卷着纱幔,眼如沉墨,笑如微星,骨节分明的指尖配着花骨,刚硬中辅着温柔。
萧无慎轻声道:“送你。”
一缕缕的艳阳从窗棂透了进来,洒落在书桌上,给账本铺满了金色的薄雾,然后逐步的笼罩着她,一点点的温暖着她。
杜青墨抿着唇,只觉得那满腔的恨意被他刺出了花口大的窟窿,而后,那些沉郁地、阴寒地的恨就被白鲜的花瓣给搅得支离破碎。微风拂过,那心湖上就只有满满的花海在浮动,无数的白芒驱散了阴影。
杜青墨接过花骨,不知不觉中嘴角轻扬,那一瞬间的微笑措不及防的烙印在了萧无慎的心底,久久不能忘。
苍嶙山怒气冲冲从本宅回来的时候,对杜青墨的欢欣之情有点茫然:“府里可有了好事?”
杜青墨摇头。
苍嶙山眉头倒竖,瞬间又送了下去,握住她的柔荑笑嘻嘻地问:“那是你有喜事?”
杜青墨疑惑:“我能有什么喜事?”
苍嶙山瞄着她的腹部,想法简直是不言而喻。杜青墨僵住身子,半响才道:“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尽想着无关紧要的事情。族长请你去本宅可说了什么?”
苍嶙山面上青白交错,抱住她一起跌坐在椅子里,咕噜噜的喝了半壶茶后才道:“我们二房要分家。”
杜青墨咦了声。
苍嶙山把脑袋闷在她的颈脖之后:“二姑娘在族人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腾着不肯嫁,拾掇着族长替她出头,还指桑骂槐的说我丧尽天良欺辱弱妹,真是丢尽了我们二房的脸面。”
杜青墨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臂膀。
苍嶙山转动着脑袋,在她的耳后嗅了嗅,依赖和爱慕之情不言而喻。杜青墨忍着身子的发颤,问他:“二姑娘的事情本就好商量,怎么会演变成分家了?”
“因为老二回来了。”
杜青墨一滞。暗想着,在本宅里你才是老二,那苍君遥是货真价实的大少爷大公子。口里只道:“他要分家?”
苍嶙山‘嗯’着:“他说父亲生死不明,苍家家大业大,出了变故白便宜了那些个贪官,不如提前分家还可以保下大部分的产业。等到日后事情有了转圜之地,再融到一处也好。哼,他当我不知道他的想法?真是墙倒众人推,以前不说,以后也不说,偏偏挑了父亲获罪之时才闹腾,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家里没人吗!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大房还真的能够重整旗鼓?他以为整个苍家的人都是傻子,听不出他话里的真假?”越说越气,苍嶙山猛地拍打着桌子。
“如果当年不是我们收留了他,他以为他能够活得下去?那些个亲戚不早就把他扒皮拆骨了!他不但不感恩,反而在我家遭难之时落井下石。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冷血的畜生……”骂着骂着,他在兵营中那些粗痞话就层出不穷的飙了出来。
杜青墨听而不闻。她对苍家的情况了解甚多,更是对苍家人好面子的那一套嗤之以鼻。事情应当是苍君遥要求二房将多年前吞并的大房产业全部重新吐出来还给他这个嫡长子,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到了苍嶙山的口中,就变成了苍君遥成了白眼狼,痴心妄想的想要争夺二房的家产。
“那最后你同意了?”
“同意了!当然同意了!我巴不得早一些跟他划清界限,老死不相来往。我算是看清了这些人的嘴脸。苍君遥忘恩负义,族人事不关己,族长助纣为虐。还有那些个同僚,平日里唤我喝酒吃肉泡青楼,只说为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事到临头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抓都抓不到人影子。还有那些杂碎,换了以前我哪里需要看他们的脸色,现在居然都爬到我的头上来了,对我冷嘲热讽挑处处阻拦!他们这群畜生不如的东西,等我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之际,看我如何收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