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黑暗之中那缕绿芒随着陆秋殇向前飘浮,不知过了多久,水声渐缓,变作轻柔的潺潺声。
陆秋殇破水而出,寒冷夜风和满天星光一同猛扑入怀。他们身处不知何处的山野,四下无人,唯有淡绿的荧光悬在头顶,照耀着陆秋殇和仍无知觉的女子。
攻逼
明瑾睁开眼睛,看见一树细碎的日光。她懵懂地支起身子,第一个动作便是伸手去摸身边的沉木扁盒。
盒子是空的。
耳边杂乱的喧嚣骤然冲进脑海,激起额角尖锐的刺痛。她抬起眼睛,看见的是塌倒在面前的巨大祭台。那辉煌的金色镶边镂刻着最精致的花纹,却在地面上一层薄薄的黑水里渐渐消解,仿佛正在沉入地下。四下里烟气弥漫,神官和士兵们张皇奔跑,疯了一般大声呼叫。清晨煦暖的阳光照耀着癫狂诡谲的场面,让她觉得有些糊涂。
一个身影遮蔽了明瑾头顶的阳光,她转头去看,正是夜流光。他微微蹙起眉头,目光中带着隐忧,看着她。
“你都看见了?”他问。
什么……看见了?
——是的,看见了!
明瑾猛地清醒,之前的一幕幕闪电般掠过眼前。再也不会有乌云子了。吞云蟾就在自己眼前被那个男人刺死在水潭里。他看上去忧郁倦怠,出剑之时却目光癫狂。
天神啊,明瑾突然觉得难以呼吸。
他杀死了吞云蟾!那是阆风国世代敬奉的神灵!
明瑾抱住膝盖,看着地上一小块树隙间透下的光斑,突然抖抖索索地低声笑了起来。如果爹爹在这里,一定会说她又发癫了。
是的,发癫了。明瑾一边笑一边扯下沉木扁盒丢到一边,这是想也不敢想的好事——再也没有吞云蟾了!
再也不会有让全村人不眠不休的祭礼了;再也不会有像南家姑娘一般可怜的女孩子了;再也不会有明家的人因为潜入冰冷的潭底去接炽热涎水而同时被冻伤和烧伤了;再也不会有官府和神府的官老爷们来耀武扬威了……
夜流光在明瑾面前蹲下身子,静静看着她笑得泪流满面。
“是谁?”他轻声问。
明瑾抬起泪眼看着他,咬住下唇,缓慢而决然地摇了摇头。那人杀死了吞云蟾,便是飞云山民的恩人。无论他是谁,明瑾绝对不会让官府和神府的人抓住他。她不会透露他的一星半点给面前的这个人知道。
夜流光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别傻了,你应该告诉我。”
明瑾慢慢站起身,一脚把沉木扁盒踢进混着毒血的黑水里,带着快意看它渐渐朽烂弯曲。“既然祭礼结束,我便该回家去了。”她带着一丝傲然说道。
“事情没那么容易。”夜流光冷冷开口。
明瑾停住了脚步。
云岫前的山石之上,与明瑾同来的村民大多已被士兵们锁在一起。神兽吞云蟾诡异暴死,这塌天之祸令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神官与士兵们呼喝奔跑,捉拿参与祭礼的其他人。许多人被打伤流血,更有人跌倒在地上,或者摔进自云岫流出的黑水之中,烟水升腾,惨叫不已。
“阆风神蟾被杀,官府和神府怎么会放过这件事?当今国君嗜棋如命,而且最爱的棋子就是乌云子和皎月泪。神蟾暴死,万一激起国君雷霆之怒,只怕跟这事有关的所有人都会大祸临头。何况你们明家是制棋世家,若是国君怪罪下来,只怕是要首当其冲的吧……”夜流光在明瑾身后轻声笑道。
明瑾屏住呼吸,干涩的喉咙里仿佛烧着一团炽烈的火。她攥紧双拳。
“他是谁?或者,长什么样子?”
明瑾低下头,话语在晨风里微微颤抖:“如果我帮你捉到他,你肯放过我们所有乡民?”夜流光嘴角挑起邪魅笑容,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在何处。”明瑾低声道,闭上了眼睛。
云岫之中的潭水,自山腹而出,在十余里外归流于弱江。由于云岫是神圣之地,所以知道这一点的人并不多。明瑾也只是曾听父亲说起他幼时顽皮,用竹枝编成的小船小马沉入水潭,然后偶然在十余里外的江流转弯处弱水渡拾到。
那人杀死吞云蟾后沉入水潭,潭水中毒血弥漫,若是被毒血腐蚀死于潭中的话,总会有骨渣泛起。可他与祭女竟然毫无踪迹,一定是已经安然脱逃,被水流带入了弱江。
夜流光听了明瑾的推测,立即带人与明瑾一同快马赶向弱水渡。
一路上,明瑾的自责和担忧纠结成一团,让她的心都揪在一起。既担心父兄乡邻的安危,又痛恨自己告密可耻;一时期盼着捉到那人,自己和乡民可以马上与家人团聚,一时又希望那人最好消失无踪,安然脱身。正胡思乱想,却见前面先头赶去的楚神官快马驰来,报回了消息:顺利地拿到了嫌犯,正在明瑾所说的弱水渡!
夜流光大喜,对明瑾笑道:“救了你的乡邻,你可该放心了?”明瑾心烦意乱,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她随着夜流光赶到弱水渡,一走进小小的渡口茶亭,正看见那个人垂首拭剑的背影。
士兵们早已将茶亭团团围住,可他却兀自不知一般,从容忙着自己手中之事。一个俏丽的白衣女子站在他身边,却是那大难不死的南家女儿。她眼中满是惊慌,娇怯怯地看着身边凶神恶煞的神官和士兵。
夜流光挥挥手,让士兵退后。“你杀了吞云蟾!”他开口说道。
拭剑的人停下了动作,缓缓打量着手里雪光离合的剑锋,接着,他收剑入鞘,回头看着夜流光。呼吸突然窒在喉咙口,明瑾震惊地睁大双眸,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目光邪魅如火。那莹莹绿火在他眼中跃动不停,如同不肯一刻安生的灵魂。突然间,他眼里的绿光一灭,他又恢复了黑白分明的清朗双眼。而在他的头顶,一缕淡绿的光芒悠然升起,在他身边袅娜而舞。
附魂魑!
众人都认出了那团诡异的东西,一阵惊叫响起,人们纷纷后退,更有人跌倒在地。明瑾也惊惶地后退,全身发抖,只想离那团绿光更远一些。
“阆风之西,有附魂魑者,色青如瘴,食生人魂魄。”——《阆风国史·风物杂录四·志异》。
这本书明瑾并不曾读过,但是那一字一句描绘的,便是阆风人人皆知的妖物。它会与被附体之人的灵魂紧紧交缠,直到生生缢死那人的神智灵性,将人变作一具活着的尸体。
“你们不必害怕,它现在附在我身上,不会伤害他人。”他淡淡说道。
明瑾闻言更是惊骇,呆呆地看着他。而那附魂魑又似恶作剧一般,突然没入他头顶,让他的眼睛再次燃起湛绿的火焰。
他微微一笑。
那笑意里交织着厌倦与忧伤,却暖得如春阳一般。明瑾一路心情纠结低落,此时见到那笑意竟然不知为何心中一软,泪水就要涌出眼眶。他已经被附魂魑附身,现在又因为自己的告密要被抓问罪。他好可怜。
夜流光开口问道:“你杀了吞云蟾,你可知罪?”
那人抬起头,难掩眼神里的孤傲,冷冷道:“我不知。”
夜流光一怔,反倒笑了笑。楚神官上前一步大声喝道:“大胆贼人!杀了神蟾竟还顽抗,真是不知死活!来人——”
他身后的士兵抽刀执剑,即刻便要上前。那人哼了一声,长身而起。明瑾只觉得一阵劲风扑面,如同山雨欲来般,众人衣襟翻飞,茶亭之中破烂的木头窗扇也噼啪作响。
夜流光忙伸手大声道:“且慢!”士兵们见这个罪犯不是一般的角色,巴不得这一声,忙乖乖站好,却死死盯着他,不敢松懈一分。
夜流光笑道:“瞧你的剑有点眼熟……你可是林川王府的人?”
那人略微一怔,似乎纳闷夜流光竟会认识自己,点了点头。
夜流光上前一步,喜不自胜地瞧着他,待要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尊姓大名?”
“陆秋殇。”
夜流光啪地一合双手,笑道:“好极!原来竟是贵人到了!”
这个陆秋殇衣衫破烂,满脸血污,身边又站着在云岫里失踪的祭女,实实在在就是杀死神蟾的凶手。可此刻侍棋诏大人竟然不急着将他拿下,反称呼他为贵人,众人一时都纳闷地瞧着夜流光,不明所以。夜流光喜孜孜地道:“久闻林川王府陆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你我既是有缘,可否请公子过府一叙?”
夜流光平日举止自是雍容之至,极有国君重臣的傲气派头,此刻却一副财迷见了金子般地眉开眼笑。可陆秋殇却不为所动,一口回绝道:“不必了。我还有事,要马上离开。”
夜流光丝毫不恼,仍旧笑道:“那么,可否请陆公子在弱水渡盘桓片刻,此刻天色已晚,我让下人备些吃食,你我在这里叙叙可好?不会耽误公子太多时间的。”
堂堂侍棋诏大人如此低声下气,众人都甚感意外。陆秋殇仍是不耐地道:“你到底有何事?”
“一点小事,只是一点小事。”夜流光眼中笑意潺潺,意味不尽。
鬼手
轩窗外的月色将竹影投在棋枰之上,疏影横斜,更显得那几颗黑白棋子疏落有致。夜流光一手执棋谱,一手拈着一颗黑子轻敲,灯光将他影子拉长,寂静的夜里只有清脆的扣棋之声笃笃作响。
明瑾推门而入,用目光询问夜流光叫她来此何意。但夜流光只是微微一笑,指着一边椅子示意她坐。
弱水渡的小客栈粗陋不堪,但夜流光似乎不以为意,反而兴致颇高地打着棋谱。明瑾却归心似箭,只想快快结束这些事情,好尽早回家去。
却不知夜流光叫她来此何事?正思忖间,房门再响,又有二人进了房间,是陆秋殇和祭女。
夜流光抚掌笑道:“长夜漫漫,本是对弈好时光,却无奈这神蟾被杀的案子扰人,还要请各位前来了结这件事。”
明瑾听夜流光语气怪异,心下不由生疑,问道:“真凶已经拿到,这事情不是已经结了?还有什么要了结的?”
陆秋殇也颇意外,淡淡道:“吞云蟾是我所杀,你不必再问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夜流光缓缓摇头,道:“未必。”他抬起头,对着一边站立不语的祭女道:“清梧,你说说罢。”
明瑾虽认得这祭女是南家女儿,却并不知晓她的姓名。此时突然听见夜流光称呼她名字,语气还似乎很亲切熟悉,不禁一愣,心中隐隐不安。
却见南清梧对夜流光弯腰一礼,轻声问道:“大人要问什么?”
夜流光转头看着棋谱,漠然道:“神蟾被杀的经过。”
南清梧点点头,语气如幼莺啼谷般清脆动听,说道:“我因为是甄选而出的祭女,在那一刻被缚在神蟾出没处的石柱之上。神蟾从洞中冲来时,我将事情原委都看得清清楚楚。”她顿了顿,房间中一片静寂,夜流光低头瞧着棋谱,陆秋殇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只有明瑾怔怔看着她。她却并不看明瑾,只是把目光柔柔地投在夜流光身上。
“那神蟾来时带着狂风,潭水涌起极大的浪。在这风浪中,我看见一个人持剑去刺那神蟾的脊背,还有一个人冲上前去阻挡,救神蟾一命。可是刺杀神蟾的人却先了一步得手。神蟾负伤撞断石柱,我也落入水中,在沉入水中之时,我也依然清清楚楚看得见杀死神蟾真凶的得意笑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笑脸,”南清梧缓缓转身,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对着明瑾,“——她的笑脸。”
一时无人说话,只有竹枝轻轻刷在窗上,摇曳不定,模糊了一床的月影。明瑾看着南清梧,她不明白有那样一双清澈妙目的人怎么会说谎。
夜流光放下棋谱,道:“你们都听见了?”
明瑾转头看他,字字斩截说道:“你知道不是我!”
在一旁的陆秋殇突然长身而起,说道:“我不知道你们要玩什么花样。我对这些毫无兴趣。告辞。”
他要溜了么?这个狡猾恶徒!怪不得夜流光对他低声下气的,他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明瑾一个箭步冲到陆秋殇身前,伸手挡住他的去路。“你告诉他们,不是我,是你!是你杀了吞云蟾!”她大声对陆秋殇喊着,指望在他漠然的脸上看到一丝动容,可明瑾还是失望了。
陆秋殇眼中绿火闪烁。他无动于衷的脸庞看起来竟没有一丝人性。明瑾不肯放弃,坚持道:“你告诉他们!”
陆秋殇不耐烦地转身,对着夜流光道:“是我杀的吞云蟾。” 这句话说得平淡死板,承认罪行竟如同说着吃饭睡觉的琐事一般。说罢他转头瞧着明瑾,那冷淡的目光似乎在说:我说完了,又怎样?那种语气与表情令明瑾惊诧莫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这些人都如此奇怪?
夜流光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自榻上起身,笑道:“是你杀了吞云蟾?哈哈哈……”
他指着陆秋殇,对明瑾笑道:“你所指认的这个嫌犯被附魂魑附体,已经是生无意义,他本来就是求死不得,投案也算是解脱。既然怎么都是死,恰好被你找来充当了嫌犯。我要是抓住他,只怕杀死神蟾的真凶就要逍遥法外了。这般简单道理,我若说给国君,国君也必然认同的。”
明瑾一时语塞,急得双颊涨红,大声道:“不是这样的!”
陆秋殇冷冷一笑,对夜流光说道:“这话倒是真的。澹台青墨别的不会,滥杀无辜倒是做得得心应手。”他对国君竟然直呼其名,众人都不禁一惊。
明瑾心绪纷乱,却还是要努力理清他们的话。她的目光一一从他们身上看过去,这个侍棋诏来头不小,陆秋殇也似乎并非凡人,只有南清梧,自己虽与她并不熟悉,却知道她跟自己一样是飞云山下长大的农家女儿,为何她突然要诬陷自己呢?
“你为何要撒谎?”明瑾怒视着南清梧,看得她转过头去。
“我不曾说谎。”她轻声道,流水般泻地的白裙却微微发颤。
夜流光叹了口气:“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我也不想再纠缠下去。来人!”
门外有士兵推门而入。夜流光看着明瑾,露出昨天在云岫上初见他时的隽永笑容,明瑾此时只恨自己竟然是刚刚才发现那笑容如此狞恶。
“带这个刺杀神蟾的凶徒下去,严加看管!”
士兵粗暴地捉住明瑾的手臂,把她向地上按去。她拼尽全力站直身体,宁死不肯下跪。撕扯之中明瑾挽起的头发如瀑散落,原先爽利的男子装扮褪作少女风姿。她仰起脸,目光中不肯露出一丝怯意。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要让他们三人知道。
变着
阆风尊神好祭,都城亦有国都与神都之分。飞云山所在的飞云州,位于阆风之东,也在管辖地方的官府之外另设有神府,办理大大小小的祀神事宜。
吞云蟾是神物,被杀本来是神府管的事,但是因为这次祭祀有官职最高的侍棋诏大人亲临,所以楚神官也乐得推脱,把此事全部按照夜流光的意思办理。陆秋殇无罪开释。明瑾被关在神府监狱里,不出几日,便会解送去神都修阳问罪。
夜色已深,明瑾蜷坐在角落里并未睡着。地上腐臭的稻草无法解除夜中寒意,她只是抱着膝盖瞧着地上一线月光,一动不动。前几天刚被关进来时,明瑾还不停吵闹喊冤。直到今天狱卒告诉她,此案已结,祭礼时被抓的乡民们都已经被全部释放,明瑾才突然沉默下来。
自己虽然冤枉,可是以一人之身换得了众乡邻周全,也就认了吧。祭礼那天夜流光的话不时回响在耳边:“人各有天命,若是无力挣脱,也就罢了。”明瑾凄然一笑,笑自己当时竟然愚蠢得没有听出他语气中对穷苦蚁民的鄙薄。她默默玩弄手指间一根干枯的稻草,只觉得自己也不过如此,命运被那些达官贵人玩弄在手心里,轻易便可以折为两段。
门外有窸窣的声音响起,好像有人走近了门口,接着便响起开锁的声音。明瑾抬起头,黑暗中一个人影闪进房间,虽然看不清面貌,明瑾依然认出了那水一般的皎丝长裙。
明瑾将手里的稻草丢在地上,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头不肯理她。南清梧站在门口,沉默了一刻。
“若是不来看看你,我永远不会心安。”她悄声道,每个字都如同夜风中铃音轻响。就是这个美妙的声音把自己送进神府之狱的,明瑾此刻恨不能捂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