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清梧突然扑上前来,握住了明瑾的手:“你我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深知世道艰辛。你不能让你的父兄在祭礼上送死,我也一样!我家中姐妹三人,我是长女,两个妹妹还没到及笄之年。父亲本来已经给我与邻村人家说好了亲事,可是却没想到拈中了花笺,我就只好来送死!”
明瑾抽开手,转过身子,可是眼睛已觉得发热。
“在祭礼上那个陆秋殇救了我的命。可是神官大人却说我身为祭女,就算侥幸脱逃,也是该当一死给神蟾殉葬。然后……然后侍棋诏大人……他答应给我安生日子……”
“所以你就诬陷我。”明瑾音色喑哑地开口。
“我也一样有老父幼妹,我也和你一样的!”
“你和我不一样!”明瑾断然说道,泪水盈满了眼眶,“我不会为了自己去陷害别人!”
南清梧在月光下仰起脸,泪光闪烁的眼睛冷冷看着明瑾,沉默了一刻。“你和我完全一样。你和我都出卖了别人,只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她用珠玉溅落般的声音一字字说道。
明瑾咬住嘴唇。她是对的。自己曾经出卖过陆秋殇。
南清梧起身离开,牢门重重关上,把明瑾重新关入一片死寂。黑暗里她对着墙壁微微发笑:出卖?呵呵,真是讽刺。就算自己真的出卖过陆秋殇,可是此时此刻关在牢里的犯人却并不是他这个真凶啊!
门口处再次有窸窣声音传来,想来是南清梧还有话未曾说完。“你不必说了。”明瑾大声道,闭眼任泪水滑下脸颊,“你说得对,我和你一样!”
窸窣声停了下来。接着,牢门铁锁“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在门口黑暗处亮起了一团碧绿的荧光。
“我和你不一样。”陆秋殇从黑暗里浮现出来,脸上的微笑在附魂魑的光芒里看上去神秘而诡异。
明瑾惊惶地缩紧身子,因为附魂魑,她还是不敢离陆秋殇太近。
“你来做什么?”
陆秋殇淡淡说道:“救你出去。”
明瑾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陆秋殇一把抓住了手腕,向门外快步走去。 一路上明瑾见到几个看守的士兵,却都倒在地上毫无知觉,想来是陆秋殇进来时做了手脚。很快陆秋殇便带着明瑾跃出神府围墙,逃向通往犁头村的路。眼见离神府已经很远,陆秋殇才放开了手。
“好了,你我两清了。”他冷冷说道,转身便要离开。
“喂!你……这是何意?”
“吞云蟾是我杀的,你替我顶罪我过意不去,自然要救你。”陆秋殇说道。
“可是……我逃走了,你要去自首吗?”
陆秋殇摇摇头,脸上再次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我倒是很想自首,可夜流光不会让我自首的。”
明瑾有点糊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对自首一点也不在乎,而他还不肯让你认罪?这根本就不符合常理啊。”
陆秋殇不想再说,只是应付了一句:“不管怎样,你总可以回家了。珍重。”说着便要离开。
明瑾看着他的背影,见他一身雪白麻衣,神色悠然,跟那天在云岫击杀吞云蟾时血污狼藉的样子全然不同。一阵没来由的怒意突然涌上心头,虽说他救了自己,可是他那副傲气十足的冷淡模样真是让人看不顺眼。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却若无其事地转身就走,难道自己还要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不成?
“你为什么要杀吞云蟾?”明瑾在他身后大声问道。
陆秋殇一愣,还未作答,明瑾便接着说道:“你明知道神官们会把神蟾死了的事怪罪到我们头上!十二年前有一次祭礼,吞云蟾不知何故没有出现,官府和神府就抓走了几十户乡民问罪,硬说神蟾不现身是因为我们不敬!这次你倒好,干脆将它杀了,我们怎会不大难临头?”
陆秋殇静默片刻,缓缓道:“我还当你们都痛恨那恶兽,因为它,你们才受了许多奴役。”
他说的倒是事实。可明瑾仍不肯放过他,不依不饶问道:“你到底为了什么要杀吞云蟾?”
陆秋殇看着明瑾的目光徒然变冷,他低声道:“这与你无关。”
“那个夜流光是个大恶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狼狈为奸在搞什么阴谋!我只知道我因为你而入狱,乡邻们因为你而受牵连。你却说这与我无关?”
陆秋殇不再与明瑾纠缠,转身离开。明瑾快跑几步,挡在陆秋殇身前。“放了我还不算完事,你要保证神府的人不会去骚扰我的村子和乡民!而且,你不把话说明白,就不许走!”
明瑾话音未落,就见陆秋殇眼中绿芒暴涨,附魂魑在他头顶缓缓聚拢成形,仿佛一团春意盎然的烟雾。接着,它猛地朝明瑾面上扑去,瞬间消失了踪影。
一阵抽搐突然抓住了明瑾的心。她身子一矮便跪在地上,四肢百骸无一不僵,脏腑之间竟如同灌入烈风一般火辣滚烫。她张大嘴巴喘息,空气却凝滞在口中,眼睛也似乎要从眼眶中凸了出来。
那一瞬间漫长得如同一年,直到眼前一阵淡绿色漫过,附魂魑脱离了她的身体。
对面千里
那一刻明瑾睁大眼睛,眼前却并非月下朦胧的山路。漫长往事迅疾如电划过她的脑海,在黑漆漆的夜色里照得她的心空明如雪。虽只恍然一瞬,却已见识经年。
明瑾看见了连绵不断的金黄屋檐。
脊兽下仰头望着雪花旋落的幼童,垂髫之年的小小身体在朔风中微微颤抖。他太过清澈的眼睛望着铅云沉沉的天际,一直望向高不可及之处,似乎根本不曾听见身后屋内传来的哀哭。
因为娘亲并没有僵硬地躺在屋里,她在那上面。在所有纷乱舞蹈的雪片之上,在横过林川的冷风之上,在高而冷峻的雪云之上,在永恒闪烁的群星之上,在夜的羽翼之上,在思念可至的极限之上。
那样高的所在,姆妈却看得见他脸上的一颗泪珠。
明瑾看见风吹过校场的衰草。
高高低低的少年们拈箭弯弓,指尖在秋意里冰冷干涩,眼睛却如鹰隼一般灵动锐利。他的身形在兄弟之中并不起眼,但每一拉起弓弦,绷紧的坚硬一线压进下颌,点钢箭尖一星寒光便远远瞄定了靶心。
他轻轻放手,任箭自行飞去。
有叫好声稀落响起,带着分明的不情愿。他翘起嘴角,带着少年方有的骄傲,搭箭上弦,如是再三。众人看着远处箭靶自红心一点绽开刚硬的铁色之花,渐渐沉默。
高处端坐的华服男人长身而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几位兄弟匆忙跟上,对他投下怨怼的眼神。父王拨冗前来对他们指点一二,却再次被这讨嫌的庶子坏了场面。
空荡的校场只剩下他一人默默站着,努力不让渴望的眼神转向父王消失的方向。
明瑾听见凌晨之时蝉声将起。
白色长衣下摆被露水打湿,像是他曾写给那女子的淋漓诗句。他在晨雾里疾步前行,几乎忘记了熄灭手中灯笼。一路晓风残月,历历奔波,可再多风霜亦抵不过佳人一笑嫣然。
那女子居于山坳之内、幽湖之畔,竹溪曲径,石阶苔痕。她没有像从前一般倚门而待,他暗笑应当是贪睡未起。推门而入,满室寂然。从前欢爱宛如梦境,自己再次入梦,梦中却少了那一个人。
灯笼落入门前溪水,嘶声一响,再不复燃。
他从此在尘嚣中辗转流浪,寻觅斯人踪迹。多年后终在澹都街市瞥见绣帘内她的眼眸,虽只惊鸿一瞬,却唤起夜夜不敢相忘的心痛。她安坐于五乘之车,以国妃之尊随国君出猎。
明瑾也看见春阳里山野花树缤纷。
他高高站在落英如雨的崖顶,白袍广袖翻动不停。跃下崖顶时心中已无他念,风鼓荡起漫天繁花,挟他身体一同坠入深渊。猝然钝响,血色飞入白衣,艳得刺眼。
空谷中死寂无声。
那缕碧烟在谷底石缝中恍然惊醒,向四周嗅闻片刻,蜿蜒如蛇滑过青苔,未留下一丝印痕。灵魂的醇香从来未曾这般刺激它的本能,它刚一发现目标,便全力游向那具支离破碎的身躯,绝不肯错过这灵魂即刻便要飘飞的须臾。
血液攀爬流回伤口,断折的躯干重新变回健美。他虽毫无知觉,却终于可以再次起伏胸膛,不自知地一呼一吸。险些流逝的生命被那缕碧烟修补完好,并被牢牢抓住,绝不放手。
他从此再也不会死去——除非它同意。
明瑾尖叫一声猝然惊醒,疯狂喘息不止,全身大汗淋漓,像是死过了一回。附魂魑带着陆秋殇的记忆,把明瑾穿心而过,让她在刹那间明白了陆秋殇的过往种种,不可思议地几乎全部了解了他。
陆秋殇上前阻拦不及,怒视着空中兀自浮动的附魂魑,斥道:“你这妖魅!为何要试探她的灵魂?”
附魂魑缓缓飘浮,无动于衷。
“你不必害怕,它只是在试探你魂魄如何,并没有附在你身上。”陆秋殇弯腰扶起她说道。
明瑾摇摇头,推开陆秋殇搀扶的手,一丝对他的愧疚突然涌上心头。那附魂魑附体的痛苦竟然沉重如斯,却不知陆秋殇是如何每天忍耐的。她曾经听说过被附魂魑附体的人的故事,他们只能默默承受命运,带着灵魂被缢住的痛苦慢慢枯萎死去。毕竟在这世上,活过一天便赚了一天。
他却不同。
他宁可死。
他击杀吞云蟾,是为了得到天下至毒吞云胆。指望服下那剧毒之物可以不再受制于附魂魑,真的可以死去,但是,最后关头他却为了救人而放弃了机会。
月色清朗,夜风里带着冰冷微甜的气息。陆秋殇见她面色犹豫,一改方才的激愤,也明白了附魂魑已将自己过往展示于她。他无奈地低头一笑,淡漠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羞赧,道:“你……都知道了?”
明瑾点点头。
“想来它对你的魂魄也甚有兴趣。据说遇见眼神纯净的人,附魂魑总不肯放过一试,似乎在寻找更适合它的灵魂。我身上附着的这只倒还是第一次试探别人。你大概从来没有想象过,命运竟会如此讽刺。我曾经试过无数离开人世的办法,可是,它总会让我复生如初,不肯放我走。”
明瑾指间绕着自己衣带,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旦它从我的灵魂汲取了足够的灵性,便会转而寻找新的寄主。它的每次附体都会带着前人的记忆,这也是为何被附体者终日浑浑噩噩,分不清哪些记忆是自己的,哪些是旁人的原因。”
“可是,我只看见了你的记忆啊。”
陆秋殇冷冷笑道:“也许我该庆幸,我是它第一个附体的人。”
明瑾默然。却听陆秋殇接着道:“但在我有生之年,总会找到与它同归于尽的法子。我不会让它再去害人,也不愿让别的人分享我的记忆。”
他的话说得斩截之至,明瑾想起从他记忆中见到的种种求死而不得的经历,不禁身上一颤,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寻找克制它的法子。而你,就尽快带着家人离开吧。”
明瑾兀自犹疑,还是担心自己逃走的话会殃及乡邻,忽然听见树林外一阵大笑,夜流光的声音朗朗说道:“我这般盛情挽留,你们又何必急于离开?”
话音未落,他已于月下缓步而来,对着二人负手一笑。
明瑾一惊,正要开口,陆秋殇却冷冷先开口:“不知我们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让侍棋诏大人费尽心机,夜不能寐前来。你不如实话实说,这样大家都省事。”
夜流光闻言笑道:“好!陆兄行事爽快,我也不再故弄玄虚。你要救这位明瑾姑娘到底的话,却也容易。你只要应承我一件事。”
明瑾见夜流光笑容可掬,愈加觉得他阴险无比,怒道:“无论你耍什么鬼主意,我们都不会上当!”
陆秋殇问道:“何事?”
夜流光腰间墨绿响玉在月色里丁零不已。他微笑道:“你与我手谈一局。”
双虎
阆风的对弈习俗,由来已不可考。
人们只知道有上古传说:天神创世时布长天为棋枰,投各色宝石为星辰。星辰的影子映在大地上,地上便也出现了山川如棋子,江河如经纬纵横。有上古先人窥得天机,却不敢披露于人世,便简化为围棋,供人对弈之用。也是借这游戏般的活动,体会天神伟力的毫末,增添凡人的敬畏之心。所以阆风国上至国君主祭,下至贩夫走卒,都对围棋了解一二。
天色已经大亮。夜流光命人在神府临水窗边设下棋枰,晨风拂过,窗外竹影笼着碧色,远处正是空蒙浩淼的弱江。
夜流光伸手示意陆秋殇坐在对面,下人奉上清茶,明瑾却无心品尝。南清梧坐在夜流光身侧,刚端起茶碗,发觉明瑾在瞪着自己,便也放下了。
夜流光觉察到明瑾的表情,便笑道:“这几天明瑾姑娘受惊了。我说真凶是你,不过是个托辞,目的是想要逼迫陆秋殇能答应与我下棋。他这个人一心求死,生无可系,如果不让他有一些对你的愧疚,他肯定会决然离去,不会留下跟我对弈的。在茶亭时想必你已经看出来,以他的能耐,还没有谁可以拿得住他。”
自己被冤枉入狱,原来竟然是这么古怪的原因。明瑾气结,想了半天才道:“你已经是侍棋诏了,棋艺肯定是登峰造极,干吗还这么费尽心机的找棋来下?陆秋殇就下得那么好吗?”
夜流光看向对面的沉默不语的陆秋殇,笑道:“我只是略有耳闻,还不曾见识过。”
陆秋殇抬起眼睛看着夜流光,没有说话。风从窗棂而入,掀得众人衣袂飘摇。棋枰边的两个人一个秀逸一个沉静,都若有所思。聪明人之间互探虚实,与两只猛兽在亮出爪牙之前狐疑地嗅闻对方并无不同。这片刻沉默在明瑾看来简直难以忍受。
夜流光低声笑道:“国君身边有一宠妃,棋艺高绝精妙,却轻易不肯与人对弈。我对她心向往之,却不曾有机会切磋——她前年弑君未成自尽了……据说,她的老师便是林川王府陆家庶子。”
明瑾咬住下唇,担心地看了一眼陆秋殇。她已经对陆秋殇的过去了然于心,自然明白夜流光说的是谁。陆秋殇凄然一笑,扶住金色的翠羽枫木棋枰,问道:“如何下法?”
夜流光道:“活着对你已无意义,所以想必你下棋也会敷衍了事,那么这棋局便没意思了。我提议,这局棋要有赌注,这样你才会全力以赴。”
“赌什么?”
“你要是赢了,我就当你是杀神蟾的真凶缉拿归案,还会告诉你一个解脱附魂魑的法子,这样你便可以安然求死;可你要是输了,此案的真凶便还是这个丫头,犁头村村民也全部是帮凶!如何?”
明瑾猛地站起身,将茶碗哐地一声摔在地上,大声斥道:“把我们的性命押在一局棋上,你……无耻!”
门外守着的士兵闻声而入,夜流光却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他对明瑾摇头笑道:“明姑娘一副直爽性子,棋艺定然糟糕至极。”
“我宁可棋艺糟糕,也不愿意一肚子都是害人的鬼主意!”
陆秋殇冷冷道:“也许在侍棋诏大人看来,世事一切皆如棋局,我们亦不过是棋子。既然你早已将一切都算计好,我们便开始吧。”
明瑾拉住陆秋殇的衣袖,劝阻道:“不要跟这个疯子下棋!”
陆秋殇面色平静地看着她,眼神含着隐约的悲伤,唇边却带着淡淡笑容。他缓缓道:“你,放心。”
夜流光将装满棋子的木盒推到陆秋殇面前,微笑道:“请了。”夜流光让先,陆秋殇倒也毫不客气,将一枚棋子在棋枰之上随意一放,抬头看着夜流光。那枚黑子触手冰凉,纯黑如漆,置于棋枰上竟像是棋枰漏了一个洞般。夜流光执白,随后也下了一子,在晨光下泛起点点星辉,美丽异常。
明瑾瞧得呆了。夜流光瞥了一眼明瑾,道:“这是琼玉与炭晶所制的棋子。比起皎月泪乌云子,还差得远呢。”
琼玉炭晶这名字明瑾从来没有听说过,但想来也必定是产于深山绝岭,要耗费无数人心血采来。明瑾心下不忿,低声道:“下棋还要什么花头?我们村里农闲,在田间地头用木棍画出棋盘,捡来石头土坷垃当棋子,也一样玩的。”
夜流光蹙眉而笑,只觉得明瑾形容得粗俗不堪,摇摇头便没说话。倒是陆秋殇对明瑾瞧了一眼,微微一笑,似有赞许之色。
二人你来我往,棋枰之上棋子渐渐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