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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阆风·飞云棋事(4)

明瑾粗通棋艺,早已看出夜流光不愧为侍棋诏。他每一次落子都紧逼不放,宛如狠毒的杀手死死锁住对方活路。陆秋殇也运子如飞,穷举全力,力图保全每一块活棋。但夜流光攻伐极紧,陆秋殇额头渐渐沁出汗来,左支右绌,到一百四十五手,边角上虽有实地,中腹却被牢牢围住,竟现力竭之象。

明瑾心中焦急,却又不知如何帮忙。她看着棋局,只觉得处处陷阱、步步玄机。以自己的棋力,怕是一步都无法应对。若是陆秋殇输了,该怎么办?她甚至想现在起身掀翻棋枰,让这局棋完全作废!可是,夜流光占尽先机已是不争的事实,陆秋殇输了就是输了啊。

明瑾眼中泪光闪烁,呆呆看着陆秋殇的脸。亲人乡邻的命运,就在他的手里。她起身绞着衣角,焦急中对上了南清梧漠然的脸。这个与自己一样的农家女子,正用冷冷的眼神看着自己。这场生死棋局与她已经毫无干系,她可以平安地活下去,代价只不过是出卖了一个人而已。

明瑾咬住手指,心突然沉静下来,竟想到了一个迫使陆秋殇决死一战的法子。但是,她却不能去做。她在一个瞬间就通透地了解了面前的这个人,熟稔得如同多年相交的知己。他虽然已经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可她却决不会在他的绝望之上再增添一丝一毫。

“侍棋诏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就连那邪祟附魂魑也好像害怕大人,自从进了这房间,就没有出现过。”南清梧看了看陆秋殇,突然轻声说道,宛如说笑一般。

陆秋殇手执一子,正凝神思量落处,眉头紧锁。此刻听了她一句话,突然一怔,接着面色一松,定下神来。明瑾却大惊失色,抬头怒视南清梧。方才她所想的法子,便是在陆秋殇全神贯注之时,提起附魂魑逼迫于他。这一点明瑾只是推断,并没有抱着太大把握,况且也不会真的说出口。谁知竟被南清梧瞧破,说了出来。

此刻看着陆秋殇的表情,明瑾心知南清梧目的已经达到,不禁痛恨起她的狡诈。陆秋殇对着棋枰淡淡一笑,依然三春暖阳般煦暖人心,但明瑾却清清楚楚瞧见了他眼中弥漫的绝望之色。他此时已与击杀吞云蟾时一样,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夜流光何等聪明,看了看陆秋殇,也朝南清梧轻轻一笑。那笑容里意味甚多,明瑾心中纷乱,也不去多想。

棋枰之上杀伐再起。陆秋殇却陡然抖擞了精神。

方才一直是夜流光狂攻猛打,陆秋殇疲于应付。此时陆秋殇却似乎打定了稳扎稳打的主意,每一子都落得扎实之至。几招下去,夜流光悠然神色亦已不再,且不时思虑片刻,放慢了速度。陆秋殇终于抓住了一次机会,趁一次打劫时机,舍了右下角地,脱先分断白棋一条大龙。大龙被断,白棋中腹和左边必有一块地不够气,而丢失任何一块都可能功亏一篑。

夜流光颇有意外之色,一再长考,终于下定决心,舍去左边保住中腹,实空不觉登时去了小半。一盘本来局势一边倒的棋局,变成了需要细细点目的官子棋。即使他竭尽全力,从双方的实力估算,赢棋也不过是三五目间。

夜流光以手支颌,凝神半晌,突然哈哈一笑,道:“这局棋,我看就到此为止吧。”陆秋殇抬起眼睛看着对手,也略一点头。

明瑾急问道:“为什么不下了?”

“这一局不相上下。我又刚刚想起我的疏忽,开局时没有事先说明规矩。宫廷之中对弈规矩是黑子让两目半,民间却是让五目半。按目前来看,陆兄大概可多四目。看起来倒是……”夜流光端起茶盏,抿茶不语。

明瑾听他语气怪异,忙伸头仔细去瞧棋枰,算了一算。

棋到中盘,以她的棋力其实是算不出目数的。但按照夜流光方才所说,黑子如果真的多出四目,按照宫廷规矩,夜流光是输了一目半;可要是按民间规矩,陆秋殇却也输了一目半。此刻看起来,竟似是两人都输了。

众人一时默然。

“陆兄棋力出神入化,可说是我生平屈指可数的劲敌之一。但,我们总会分出高下的。”夜流光目光幽然,深深看着陆秋殇。

连环劫

还没有回头,只是听见身后脚步声,明瑾便张口说道:“不必对我说抱歉二字,你已尽了全力。”

陆秋殇停住脚步,半晌方笑道:“我只当你看透了我的过去,却不知你也看得透我此时此刻。”

明瑾怔了怔,不由得一阵发窘。与一个陌生男子陡然相熟至极,她一时还不知该如何与他交谈相处。低头想了想,便索性直说:“你瞧,我知道了你许多事情,这可不是我的本意。不过,我既然认识了你,你也可以认识我。我叫明瑾,是犁头村人……”明瑾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自己的话愚笨之至,便猛地闭嘴不言。两人之间又是一阵突兀的沉默。

陆秋殇也似乎有些尴尬,略一沉吟,说道:“你不必对我介绍你自己。你性子单纯,我瞧你一眼,便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我此刻已经相互了解,完全扯平。”

明瑾瞧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他说自己性子单纯是夸赞还是贬低,只好点点头。

陆秋殇接着道:“其实,现在不只是你一个人觉得尴尬无措。我这些年远离人世,一心寻求克制附魂魑的法子,也有许久不曾与别人相处亲厚。”

明瑾听他用了“亲厚”一词,愈加觉得不安。站起身咳了一声,道:“那又怎么……你虽然是什么王府的贵人,但是你本来就是好人;我虽然是穷人,却也是一个好人。好人与好人,自然会相处得好。”

陆秋殇见明瑾脸色艳如烟霞,几丝细软乱发在颊边微微卷起,额头也泛出一层轻汗,口中更是说得乱七八糟,不禁微微一笑。明瑾更加窘迫,接着大声道:“夜流光那种棋疯子才是大大的恶人!”

却听夜流光的声音长长叹息道:“何必又在背后说我坏话!我不过是要下一局棋而已!”他站在神府花园的穿廊之下,摇头做出一副无奈的模样。

明瑾只觉得此人虚伪无耻之至,连话也不想跟他说,立刻转过头。夜流光笑道:“我这一生最大的乐趣唯有对弈。此时见了高手,不跟他下一局棋简直是要了我的命!方才那局棋虽然平了,但我细细一想,你从劣势转守为攻,棋力当真是强悍异常。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知道你到底手段如何。所以,为了表示我的诚意,请二位跟我来,我有东西要给你们瞧瞧。”

明瑾怒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看来明瑾姑娘误会我至深,我不过是要下局好棋,没有那么恶毒的。”

陆秋殇开口道:“不必废话,你带路吧。”明瑾还要阻拦,陆秋殇却低头对她道:“不必担心,我与他越快分出胜负,你便可越早回家。”

夜流光一笑,转身而去。

神官掀起厚重的朱红帷帐,露出神殿之后深广幽暗的回廊。粗大的廊柱几乎三人不可合抱,也漆成暗沉的红色,一直伸入黑暗的殿顶。几缕光线透过斗拱下面的雕花天窗投在殿内,在玉石铺成的地面打出点点璀璨的光辉。

空洞的足音像是声声叹息,在偌大的神殿内轻响不绝。明瑾跟着夜流光和陆秋殇的脚步,一直走到高高的神龛前。夜流光理了理衣冠,表情肃穆地拜过天神,然后取下了神龛前供奉着的一个白玉圆钵。那玉钵莹润剔透,里面有金色的光芒缓缓飘摇,如同心脏一般跳跃不停。

夜流光小心翼翼地捧起它,流转的金芒映亮了他俊美的容颜。“青阳离火。”他看着陆秋殇,睫毛扑扇着金色的光影,“阆风神殿祀奉天神的神火。”

明瑾听过青阳离火的名字,知道那是神殿里用的圣火。据说此火本是为了祭神而专用,不像凡常火焰那样用木头纸张等物燃起,反而是以凡常火焰为可燃之物,以火燃火,由高级神官在修阳灵琐宫用法术召唤而起。

她从未亲眼见过这神奇的东西,一时不由好奇,踮起脚,看向夜流光手中的玉钵。只见那晶莹的白玉之中,却汪着一摊浅浅的金色液体,正随着夜流光的手微微轻颤。

“这是火么?”明瑾不禁奇道,“怎么像水一样?而且……看起来也没有火那么烫……”

夜流光一笑,对陆秋殇道:“你见识过的,对吧?”

陆秋殇有些不耐烦,问道:“你要做什么,不妨直说。”

“想来你陆秋殇虽阅历非凡,也一定未曾听过青阳离火涤魂之说。”

陆秋殇闻言一怔,重复道:“涤魂?”

夜流光轻轻将钵放回原处,笑道:“神都修阳灵琐宫之中,所有参与祭祀的神官,大祭之前不但要焚香沐浴身体,更要饮下一小团青阳离火涤清魂魄。身心俱洁,方可进入祭殿。这个,你难道不知?”

陆秋殇眼中现出一丝激动,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人不过是天地众生之一,偶尔感染病恙邪祟都是正常。得了病就要用针石汤药医治,而沾染邪祟之物,便要用青阳离火驱邪。只是这火本是圣物,着实难得,在飞云州的神殿,也只有这么一钵。”

明瑾鄙夷夜流光的为人,对他说的话也不肯全信,问道:“你干嘛这么好心告诉我们这个?”

夜流光敛起笑意,正色对陆秋殇道:“我已经表达了最大的诚意,告诉了你摆脱附魂魑的方法。我要你放下一切,心无旁骛,与我好生下一局棋。”

陆秋殇淡淡道:“你我棋艺不相上下,既然已经下平了,何必一定要分个输赢?”

夜流光直视着对手,一字字道:“我自小学习下棋,除了跟别人对练之外,正式对弈时每输一局,都牢记于心。下棋对我来说就是性命。阆风棋艺的巅峰,我不能容有他人的身影遮蔽我的头顶——哪怕是与人并立于峰顶分享天空,我也无法接受!”

他激越的话音一落,便在静寂空阔的神殿带起不绝的回响,一声声敲击在明瑾和陆秋殇的心头。明瑾看着他原本笑意悠然的脸庞变得略显狰狞,不禁暗自打了个寒战。下棋这种事情,在明瑾看来不过是为消闲好玩,夜流光如此偏执于棋艺,倒如同魔障了一般。

陆秋殇沉默半晌,道:“好,我同你下。”

夜流光笑道:“陆兄果然是个仁厚之人,我不过展示了我的诚意之一,你便答应了。我还有第二个诚意要对二位奉上呢。”说罢他轻轻拍手,立刻有两名神官拖着一个人进入了神殿。

明瑾一惊,发现那是南清梧。此时她头发散乱,目光中满是刻骨仇恨,直盯着夜流光,青白的脸孔上挂着凄厉的笑。

“我对弈最讲公平,上一局你我下棋的时候,这个女子巧言插话,却不知观棋不语乃是人之大道!她插言提起附魂魑,便是对陆兄你的不敬!她原本就是要献祭给神的祭女,现在,就还是把她送交给神灵好了。”夜流光说着对两名神官略一示意,他们便拉着南清梧走向祭坛前,那里有宰杀三牲的石桌。他竟然要在他们面前杀掉南清梧!

明瑾大声喝道:“住手!不要杀她!”

夜流光咯咯一笑,道:“怎么,你可怜她么?她有这个下场,你当高兴才是。你忘了她是怎么指证你是真凶的么?”

“你这个疯子!她就是说了一句话而已!其实……其实你是看她没有利用价值了吧!你简直是……”明瑾气急,声音也抖个不停。

陆秋殇将手放在明瑾肩头,让她冷静下来。他从容地对夜流光道:“她没有对我不敬。要不是她提起附魂魑,我必定不会拼死一战。而我如果不堪一击,那局棋肯定下得毫无意思。其实你也应当感谢她的。要不是她插言激起我的斗志,你又怎么能大过棋瘾?”

夜流光翻着眼睛想了想,点点头。他对神官挥了挥手,让他们放开南清梧。明瑾冲过去扶起她,解开缚住她双手的绳子。

“你得意了,是吧?”南清梧冷冷看着明瑾,那目光让人发寒。

“我……我为什么要得意?”

南清梧虚弱地靠在明瑾身上,将嘴巴靠近她的耳朵,呼出的热气把她的话语切切地送进明瑾的心里:“让我来告诉你……你再绞尽脑汁地钻营,再费尽心思地求生,也永远逃不出命……这就是高官贵族与乡野小民的不同。我们不过是他们脚下的泥而已……”

“你在说什么?”

南清梧推开明瑾,跌坐在地上,对着玉石地板无声地笑起来。明瑾心中酸涩无比,她抬头怒视着夜流光,大声道:“就是为了下个破棋,你怎么这样丧心病狂?好端端的女孩子,被你逼成这个样子!”

夜流光冷冷一笑,对陆秋殇道:“这神殿圣洁之地甚是清净,你我就在神前决一死战如何?”

陆秋殇沉默片刻,突然摇头而笑,道:“你真的已经疯了。”

生死劫

棋枰在神龛之前设下,却不是上一局所用的翠羽枫木棋枰。那青色石头棋盘暗沉沉的,看起来非石非玉,上面带着微光浅浅的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