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流光坐在棋枰边,从下面拿出两个沉木棋盒。他将盒盖打开,明瑾一眼就瞧见了水样的光辉。她永不会认错面前的东西,此刻连呼吸也窒住了。
乌云子。
自己的父兄每每拼了性命才得到的东西,现在就静静放在面前。
夜流光揭开另一个盒盖,放出一团莹莹的月色。“乌云子蕴火毒,皎月泪带寒气。两种棋子触之过久都会伤人。但如果将其放置在息壤棋枰之上,却会调和相抵,于对弈之人的身体神智有极大提升。”夜流光拈起一颗乌云子,轻轻落于棋枰,敲击起灿然火星,又将那棋子向前一推,划起一路光芒飞溅,定在一处。他抬起头看着明瑾,莞尔一笑。
“你家族虽然采集乌云子,却并不知道它是这样来用的吧。”
明瑾已被眼前的一幕惊呆,根本说不出话来。
“息壤吸取火毒与寒气,这两种棋子十数局后便会失去特性,变为寻常石子,所以国君会下令每年祭祀吞云蟾与白蛟,取得新的棋子。”
夜流光转头向陆秋殇说道:“这一局棋,我以国之至宝以飨陆兄。这棋子与棋枰调和阴阳经络,会使你我神智极其清明,我们来好生分个高下。”
陆秋殇一语不发,伸手抓起一把皎月泪让夜流光猜先。
夜流光瞧了瞧他指缝间透出的淡淡白光,便在棋盒中取出一颗乌云子置于棋枰。陆秋殇摊开手,手中正是七枚白子。夜流光一笑,道:“惭愧。我执黑先行了。”言罢收起笑意,眼中露出炯然之色,以二指夹着一枚棋子落于棋枰,星芒辉动。
陆秋殇随之也落了一子,在棋枰上与那颗乌云子灿然相映,如同天穹之中的两颗星斗。此刻棋枰上虽然只有两枚棋子,明瑾瞧在眼里已觉得紧张无比,她坐在一边,额上已然汗水涔涔。
这一局棋速度极慢。
二人一再长考,神殿之中又幽暗深邃,一时竟安静得如同无人一般。间或落子一声,烧起星芒嘶嘶作响,在空旷的神殿里翕然而灭。仅十余手,便走了大半时辰。
棋枰之上微光闪耀,映着三人专注的脸庞。明瑾皱眉瞧着零落的棋局,只觉得玄机处处:这里瞧着似乎暗藏机关,那几枚棋子也似乎埋伏恶意;落子于此仿佛陷入泥潭,落于他处也觉得危机环伺。她棋力有限,瞧了半天只觉得心血翻涌,头晕目眩,不禁猛地站起身子,险些撞翻了棋枰。
陆秋殇瞧着明瑾,目光甚是关切。明瑾怕他分心,摆手道:“我没事。你继续下棋。”她离开棋枰,在殿中随意走动,过了半天,心绪方慢慢平复。
南清梧坐在神殿门口石阶上,长发如瀑纷落于地,呆呆地看着殿前空荡的院子。明瑾走到她身后,想要瞧瞧她好不好,却不妨她突然冷冷说道:“你盼他赢么?”
明瑾一怔,说道:“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赢。但我知道他会尽力。”
南清梧冷哼一声:“想不到萍水相逢,你竟然这么相信他。”
“他一生从未负人!”
“从未负人,却要当心被别人所负。”南清梧并不掩饰讥诮之意,“虽然有天大的本事,却落到了一个求死不得的境地,这还不是因为他对别人抱了太多期望?”
明瑾听不得她贬低陆秋殇,反唇相讥道:“只有你这种自私的人才会这么想。陆秋殇他人虽然看着冷漠,却仁厚至极。亏他还救过你呢,你这样说他!”
南清梧不理明瑾的斥责,自顾自说道:“他若是赢了,他死;他若是输了,你死。这一局棋夜流光从来就没有给过你们赢的机会,你还不明白么?你还说知道他会尽力,哼哼,其实你也不过是他人生中众多负他之人中的一个。”
明瑾一时哽住,竟说不出话来。
南清梧轻轻理着裙摆,道:“我从小常被人夸赞聪明伶俐,但与夜流光比起来,却差得太远。他行事谋略算计之深,已是将世事当棋来布。他嗜棋成瘾,见到陆秋殇是高手必不肯放过。可是他也没有把捕捉杀死神蟾真凶的事抛在脑后。无论这一局是输是赢,他都既过了下棋的瘾,又稳拿了凶手对国君交差。陆秋殇答应他对弈,便已先输了。”
“这……怎么会?”
“你和陆秋殇都是一腔傻气,人家要怎么便怎么,倒是蛮般配的。你却不想想,陆秋殇输了还好,不过是你一介草民去入狱送死。可要是陆秋殇赢了,那一点青阳离火能不能驱走附魂魑?如果不能驱走,夜流光又怎么能容一个强过自己的对手存在于世上?”
“阆风棋艺的巅峰,我不能容有他人的身影遮蔽我的头顶——哪怕是与人并立于峰顶分享天空,我也无法接受!”夜流光方才癫狂的话立刻回响在明瑾耳边。她紧张地攥紧双拳:“难道,夜流光还会杀了陆秋殇吗?谁也杀不死他的,那个……那个附魂魑不会让他死的!”
南清梧想了想,缓缓道:“也许对夜流光这种人来说,杀死对手不如打败对手。要是那对手无法打败,便用什么法子让他受制于自己才好。”
明瑾低头与南清梧双目相对,两个人一时心中雪亮,竟都明白了。
那一点青阳离火只是诱饵而已!
南清梧挑起秀眉看着明瑾,嗤笑道:“原来竟然是这样的死局。明姑娘,你倒可以动动你的心计,试试去对付夜流光吧。”
明瑾哪里会有什么心计,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夜流光诓人的圈套,她立刻转身冲进神殿,只想与夜流光大吵一顿,当面对质说个明白。
神殿中已是光芒闪耀。明瑾粗粗瞧了眼棋枰,只见上面棋子处处,三百六十一个位虽然还没有占满一半,却仿佛已经无处可下。对弈的两人仿佛已坐成了石像。夜流光神情黯然,生了一场大病一般脸色发黑。而陆秋殇指间拿着一枚棋子,面无表情,定定看着棋枰。
明瑾也不知谁输谁赢,大声喊道:“停下!不必再下了!”
空空的神殿里骤然回荡起明瑾清脆的声音:“不必再下了——再下了——下了——”这声音四下撞击,仿佛击碎了神殿里经久积沉的灰烬与静寂,让人的耳朵猛地警醒,骤然回过神来。
陆秋殇缓缓转头看着她,眼中露出迷惘之色,竟似一时不认得她是谁。接着,他手中棋子突然落下,一口血喷在面前棋枰之上。
明瑾眼中一热,奔向前去扶住了他。“我们不下了。”明瑾哽咽道。她与陆秋殇虽相识仅数日,却了解他甚于亲人。他完全可以不理夜流光的要挟转身离去,却甘心为了自己而受制于他人。
陆秋殇推开明瑾,嘴角带着残血,笑道:“该提子了。”
夜流光神色委顿,双眸茫然看着棋枰,手指插在乌云子棋盒之中,浑然不觉那棋子的火毒已经将手指灼伤。他缓缓抬头,哑声道:“不必提了。”他踉跄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座椅。棋枰上的棋子映得他衣襟灿然生辉,而他的脸庞却隐没在神龛前灯火明灭的幽光里,看不清楚模样。他默默站了一刻,突然细声笑道:“你赢了。”
那声音就如非人一般,明瑾只觉后背发凉。
陆秋殇点点头,挣扎起身,向着神龛走去。那燃烧着温润火焰的玉钵就放在神案之上,青阳离火微微颤抖,仿佛是幽暗中的一盏明灯。
终盘
明瑾坐在犁头村的村口,怔怔地看着月色透过树梢,将树林和村落涂上淡淡的银蓝。她已经习惯了每到夜深人静之时来到这里,坐在树下,看着村路一直延伸到山野尽头。
吞云蟾被杀的事情已经过去一年有余,村民们务农渔猎,已经渐渐习惯了没有祭礼烦扰的日子。可是,却没有人习惯她。
父兄心疼明瑾在神府受过的苦,不肯让她劳作干活。她也并不争辩,只是每天夜里悄悄起身离开家,坐在这里向远处望着。
望着。
月牙像是天幕咧开嘴巴的傻笑,也许笑的正是明瑾。笑她一个小小农家女儿的痴心妄想;笑她以为自己在权贵的游戏中有更大的分量;更笑她在那个瞬间想到她一生中最聪明也最笨拙的办法,让一切都改变了模样。
她走到神案之前,挡住了陆秋殇伸出去的手。
他用疑惑的神情看着她,眼里是全心全意的信任。明瑾颤抖着开口:“这可能是他的圈套。”
陆秋殇顿了顿,仍旧向那玉钵伸出手去。他早已无法再忍受附魂魑与自己魂魄紧紧纠缠、须臾不离的感觉。为了摆脱这个邪祟,他已经走遍了千山万水,寻觅了无数的办法,哪怕面前只有一线最渺茫的希望,他也一定要去尝试。明瑾不再坚持,她知道自己无法阻拦。她转头去看夜流光,只见他半隐在黑暗里,默然无声。
陆秋殇将玉钵拿在手中。那青阳离火刚一入手,他体内的附魂魑便惊觉了一般从陆秋殇头顶爆燃而起,自上而下席卷全身!神殿里骤然亮起炫目的绿光,让众人头顶幽深的回廊藻井都一览无余。诡谲嘈杂的嘶叫回响连绵,不知是灵魂痛苦的呻吟,还是附魂魑愤怒的呼啸。
陆秋殇无法抵御这巨大的痛楚,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手中那金色的火焰泼溅了一地。他全身被绿烟笼罩,几乎看不出面目。纷飞的绿色和金色火焰四下里蹿飞,附魂魑因青阳离火的烧灼而激怒不已,跳踯怒号。
明瑾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双手捂住嘴巴,泪水模糊了眼睛。
夜流光缓缓向前,走到陆秋殇身边。
“青阳离火可以克制附魂魑,我没有骗你。”他嘶哑地说着,嘴边露出残忍的笑意,“只是我没有告诉你,要是完全驱离这个妖物,这点青阳离火可是远远不够。”
明瑾一把抓住夜流光的衣襟,声嘶力竭地问:“你到底要怎么样?快点放了他!”
夜流光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盯盯看着明瑾,笑道:“不用急,等这些青阳离火焚尽,他自然会好。不过,那时的他已经是全无力气,你和他只能跟我回澹都复命交差去了。”
明瑾绝望地垂下手来,回身抱住陆秋殇的肩膀。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这个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痛苦的人。绿烟在明瑾的眼前跳跃,让她想起陆秋殇记忆里那个隐于竹林深处幽湖之畔的院落。他曾经有过那么多沉重的过往,却也有着这么美丽的回忆。他的命运不该是这样的。
我也不能让他的命运变成这样!
这句话在明瑾心里冷冷滑过,一股从未有过的决绝冰雪一般从头到脚遍及全身,仿佛朔冬寒风冻结了一切焦躁与悲伤,只有刀锋般的神智分外清明。她伸手从地上拿起玉钵,半圆的钵底还留着大半琥珀般的霞光。
她转头看着夜流光,眼里满是轻蔑。
“你对弈输了。摆布我们这局棋,也输了。”明瑾满意地看见夜流光面色大变。她紧紧拉住陆秋殇的手,将玉钵凑近嘴巴,举头饮下那金色的火。
夜风吹过,树梢轻轻摇摆,发出细碎的响声。几丝绿色的火焰也随着夜风从明瑾乌发中飞离,像是拖曳着尾巴逃离灯烛的火星。明瑾看着那缕缕碧绿在暗蓝的夜里渐飞渐没,嘴角挂起与陆秋殇相同的笑容。
她用青阳离火涤清了身体里全部的污秽,用比陆秋殇更纯洁更安全的灵魂引来了附魂魑。
她回忆起陆秋殇第一次惊诧于自己灵魂的清净安谧;她回忆起夜流光颓然跌坐于地,陆秋殇的赤劫对着他失魂落魄的脸;她回忆起陆秋殇对她说要去澹都面见国君,将此事做一个了结;她回忆起他发誓会回来带她去神都修阳除去附魂魑,了结这一切。
然后他们都离开了,只有她与附魂魑留了下来。
乡民们虽然感激她,却不敢再与她接近。父兄没有责备她,但她却不敢去看他们伤心至极的眼神。她一天天孤寂下来,只有在头脑中满满的陆秋殇的回忆之中逡巡流连,随着他的脚步走过林川王府,走过边关战场,走过竹溪幽径,走过澹都街市。
她看着绿芒在自己指尖跳舞,知道自己内心已完全被他填满。
而他却了然无踪。
明瑾坐在这里望了好久好久。
月亮就要落下去了,早起的村民看见她坐在这里会觉得害怕。明瑾站起身,努力鼓起精神走回家去。附魂魑让她迈出的每一步都沉重不堪,纠结缠绕的树根常常会绊倒她,她低头认真看着路。
空气里传来一声细微的轻响。
明瑾抬起头,看见月色里白色的长衣飘摇,在乡路尽头点燃她的眼睛。
只是瞬息之间,陆秋殇便站在她的面前,一如往常地淡然微笑。
明瑾再次低下头,看见一颗泪水溅湿了月光。“你居然真的会回来找我。”她低声道。
“为何不会?”他问。
她努力挤出心里最大的隐忧:“难道你……不是要为了她而……求死的么?”
一阵令人揪心的沉默。
明瑾咬紧嘴唇,迫使自己抬头,正对上他笑意悠然的眼睛。
“我的过去已经给了你。从今开始,我的未来由你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