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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阆风·清酒既载(2)

拢起桌上的器物背在身上,他推门走进微凉的曙色。村外蒙眬晨雾中显出紫台山的巍巍黑影,那方圆六百里之地,数月来他已走了大半,今日出发是去主峰紫台顶。他不信红桑已经死了。鬼面猱虽嗜血肉,却还不至于在那短短一会儿便将她分吃干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总不能就这样将她忘在脑后。

朝行夜宿,来到紫台顶附近已是第二日傍晚。石头选了一处石崖,爬到中腰一块凸出的大石板上,卸下身上的东西。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过夜应是极为安全的,

夕阳正沉落,晚霞喷薄翻滚,重叠云山都在天际燃烧。野鹤晚归,一声清唳驾着浩然长风扑面而至,四面森林郁郁莽莽,层层镀金的绿浪无休无止推向天边。这天地至阔,却不见她的影子。

手指拨过弓弦,一声钝响艰涩低沉。石头抱着弓歇息了片刻,便起身去拾柴拢火。就在这时,石崖下的密林里传出一丝异动,几条影子闪入眼角。石头仔细一看,晦暗的树影里惨白的几团面孔,正是鬼面猱。

乌桕洞中的猿猱都已被石头和村中猎户们用火驱散,可是以它们狡猾乖戾的性子,受了这一番气,总是要找报复的机会。难道它们是来追踪自己的么?石头伸手抓住猎刀,目光一转,立即看出那几只鬼面猱只是在林间飞速蹿行,并未发现高处的自己,而在山下远远的林子里,有青衣一角被山风掀起。正是一人疾步前行。

鬼面猱是冲他去的!

石头站起身,本能地便要开口呼叫,要他小心。可是转念一想,他提防了又如何,一个人总是敌不过这些东西。他起身抽出一支箭,拉开弓弦瞄住已攀到那人头顶树梢的一只,“铮”的一声飞矢流星般射去,穿林过叶,正中那只鬼面猱后背。那鬼面猱本已意欲从那人头顶扑下,却惨叫一声坠地,惊得其他猿猱尖声嘶叫。

那人悚然一惊,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些鬼面猱却已被同伴的死激怒,飞身跃起,伸出利爪向他抓来。

暮色已然落下,石头在高处亦有些看不分明。他摘出三支箭来,凝神扫视石崖下的树林,瞬息之间已经锁住箭矢落处。三箭接连破空之响合成一股强劲的风,那人面前龇牙示威的三只鬼面猱应声栽倒。树林中一时寂静,其他的鬼面猱似乎已被吓怕,消失了踪影。

那人走出树林,暮色里看不清面容。石头只是见到他仰头向自己这边看来,然后长施一礼。

“多谢小兄弟出手相救。”他低沉的声音散入渐深的夜色,宛如夜雾弥漫散开,树林之上一轮明月清光愈发洁白。在此后多年,石头也常常会恍然觉得,这一刻的相识本就是天神注定,否则那山与月,夜与风,怎会如此契合他的神情语声?就仿佛从前世事纠缠如麻,而这一刻却骤然分出了头绪,从此自己终于触到命运的痕迹,清晰分明。

石头颇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正要谦辞回答,那人却突然一扬手,一道耀眼金光撕裂夜幕,直奔自己而来!石头猝不及防,眼看那金光射向自己头顶,惊怔之下竟忘了躲。他本能地刚要闭眼,却听耳边吱吱两声惨叫,两只鬼面猱自身后石崖上坠落在面前。

石头这才知道,方才放箭已经被这些狡诈的东西发觉。这两只是绕到自己身后打算偷袭的。他走到鬼面猱的尸体边,伸手拔出那人掷来的东西,先自吃了一惊。那短剑入手极轻,虽然血迹淋漓,却金光迸射,竟比真的金子还要明灿耀眼。

早知他有这般身手,刚才就不必那么紧张去救他了。石头心中想着,便要把短剑丢还给他。他却在石崖下朗声道:“小兄弟,天色已晚,这深山又无客栈歇脚,我们既然互相帮忙一场,可否今夜搭个伴露宿?”

石头点点头,道:“好啊。”

篝火噼啪作响,映着那人平静的脸色。他面容坚毅,目光清澈如少年,只是微微笑起来时眼角纹理延伸,才可见岁月流过的印记。他毫不客气接过石头递来的干粮大嚼,又把自己腰上的水囊摘下,递给石头。

“小兄弟怎么称呼?”

“我叫石头。”

他点点头,道:“我叫白慕云。”

风撕扯得火焰泼辣兴旺,夜色四合,偌大天地间只有陌生的二人对坐吃喝。白慕云并未给石头生疏之感,他气质清华,举止却颇平易亲切。石头拔掉水囊的塞子,竟有一股极香醇的味道扑出来,把他吓了一跳。他抬头看着白慕云,只见他爽朗一笑道:“是酒!”

石头点点头,便要将水囊还给他。

白慕云奇道:“堂堂男儿,竟然不喝酒么?”

石头有些窘迫,道:“我也喝过酒的,只是……酒量很浅,喝了的话射箭手颤没准头。”

“你的箭可不会没准头!方才你救我之时,那几箭又快又准,军中最好的弓手也不过如此。”白慕云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将水囊又摔回给石头,“尝尝!这澹都王宫中才有的‘碧湖山’!”

石头却不过,只好喝了一口。不想那酒如一簇星火温暖满口,入喉之后更是回香悠长,既非清淡,亦非浓酽,那曼妙滋味竟然无从形容,只让人想起春日漫漫山河,满眼生机无限。

白慕云见石头脸色发呆,便笑道:“我这酒如何?”

石头用手背抹了把嘴巴,憨憨笑道:“好喝!”他露出数月来久违的笑意,仿佛是胸中烦闷被这酒一浇而开。

白慕云大笑道:“好!”

二人虽初相识,却颇有投缘之感,并不多问对方来历身份,只是轮流畅饮,开怀大喝,直喝到夜深之时。石头此时早已半醉微酣,眼饧耳热之际看着白慕云摇晃着站起身,手持短剑击节而歌: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他昂然而歌,衣襟在夜风里翻飞,声音激昂慷慨。石头不懂这歌的意思,呆呆地听着,却不知为何觉得这其实是一首忧伤的歌。

为何会觉得忧伤呢?是因为上古歌谣末句那一叹三回的歌辞,还是白慕云眼中在篝火照耀下的水光?是因为自己的心太过空寂,还是“碧湖山”酒浓烈逼人?或者只是因为这月上中天,溶溶银辉如水洒落,山林万物静静沉于水底,这无声无息的时刻,像是生命停止,再没有过去未来。

石头靠在石壁上痴笑起来,口齿含混地为白慕云拍手叫好。

他很快睡着了。

(四)白慕云

白慕云醒来之时,天色已经大亮。

阳光直射入眼中,令他宿醉的头疼更加剧烈。昨夜眼神沉郁的少年早已离去,篝火余烟袅袅,灰烬中几点火星闪灭。身边的石头上放着干粮和水囊,白慕云拿起水囊摇了摇,竟是满的。他纳闷地打开看看,发现里面被石头灌满了水。

他哑然失笑。

倒是个实心实意的好小子,专门为自己留下食物与水,也不知他一大早走了多远才找到泉水装满这只水囊。可惜,这水囊却被他废了。白慕云拔开塞子闻了闻,摇着头将水囊丢到一边,水已变腥了。酒泉之中的酩酊鲟怕是再过百年也抓不到一条,到哪里再去找一只来剥皮做酒囊呢?

他拿起干粮啃了几口,眼睛瞧着对面巍巍的紫台顶。那山峰高高耸立,乱石老树历历在目,仿佛伸手可触。白慕云凝神看了半晌,真的伸出手去,仿佛要摸一摸那山峰,可是手终于还是停在空中,只用指尖远远地在虚空里勾画山的边沿。

突然胆怯起来了。

去岁夏末,国君整顿朝纲,接连谪迁多名重臣,也撤了几个封疆大吏。上下人心浮动,无人知晓国君这是意欲为何,但白慕云却心中雪亮:国君的目标其实是自己的恩师平靖王澹台萧。果然不出两个月,平靖王重病薨殁,白慕云也被罢免了京畿守备之位,还差一点被打发去极北之地守征猎关。平靖王世子在朝堂上执意为白慕云求情,国君不肯,几乎弄成僵局。看着世子急切涨红的脸和国君阴鸷冷酷的眼睛,白慕云叩首而拜,自请入神都修阳奉祀天神,从此绝迹于俗世官场。

与故人辞行之时,澹都尚未渡过残冬。长亭内刚刚袭爵成为王侯的世子目光凄切,似乎就要哭出来。见他如此,白慕云不敢流露一丝软弱,举酒一饮而尽,转身离去时绝然之至。船行甚远,才回头看去,那小小的亭阁只是雪野上模糊的一点,一船江雪,满目苍茫,近四十年澹都岁月亦悄然逝去。

白慕云自嘲地一笑。世人都道近乡情怯,却不知离她越近,情怯更是重了几分。而今自己这样落魄归来,她可否会笑自己狼狈?

他跃下山崖,踏着林间湿软的土地,向紫台顶走去。

紫台顶山巅绝无人迹。日光下只有高大石崖和石缝中生出的无数矮松。空山寂寂,四下无人,白慕云走到一处嶙峋的石崖之下,以手轻触粗糙的石头纹理,认准了地方,拾起一块山石,轻轻叩击数下。这笃笃之声循着她曾定下的强弱与长短, 虽已别经年,却依然丝毫不差地在石崖上奏响,清脆的回音打破了山间沉寂。

片刻之后,石崖深处传来隐隐的轰隆声。那块巨大的石崖先是一颤,抖落些许石屑与青苔,接着便如门扇一般向外翻转过去,慢慢露出石崖后幽深的洞穴。

白慕云正要踏入,却见洞中微光闪烁,竟是桂婆婆提着灯盏迎上前来。他不禁一怔,桂婆婆平日只是守着流觞阁深处的冰殿和曲洞,从不会亲自出来迎接自己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却见桂婆婆站在洞口,以手抵挡着洞外明亮日光,开口道:“白公子,我这些日子正盼着你来,你果真来了!”

白慕云心中一沉,只当是出了什么事,忙迈步走进洞中,急问道:“怎么?”桂婆婆关闭了洞口机关,面上虽毫无表情,目光中却带着骄傲。她低声说道:“你上次送来的那个法子,我琢磨出来了。”

也许是自阳光之中初入这漆黑山腹,白慕云眼前有好一阵昏黑不明。他静静站了一刻,才开口道:“阿盈她……原来这法子竟真是可行的。”

桂婆婆轻笑一声,微微点头。二人在幽黑的洞中相对,虽再无言语,可却都是心潮起伏,激动难抑。

桂婆婆将手中的灯盏递给白慕云,低声道:“老奴先告退了。”

白慕云茫然点头,手中琉璃宫灯打在石壁上的光晕跳跃不已,他才发现是自己在微微颤抖。他忙强自平复心绪,转过身,沿着另外一条通道,向冰殿方向走去。多年前白慕云初来流觞阁时还是个莽撞少年,而今已然年届不惑。这里的每一条道路,他不需照明也一样走得轻车熟路。

推开门,满室清冷光芒扑了满怀。她依旧静静躺在琉璃棺中,模样丝毫未变。这二十年世事辗转,自己只觉身心俱已疲老不堪,可她还是静静睡在这里,红颜未老,娇靥如生。醒着时她便超脱于俗世,睡着了也是这般令人羡慕。

白慕云瞧着她安宁的脸,只觉得心中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下去。他上一次来还是两年之前,那时刚刚为恩师做完一件要事,告假两月,来时正是阳春。他在山外为她折下了一枝紫荆放在棺盖上,如今还好好在那里放着,只是已凋落如枯枝。

白慕云取下那支残花,俯身看着她的模样,却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一点声响。白慕云只当是桂婆婆,便叹了口气,道:“你打算何时去做……”

他的话被一声惊呼打断。白慕云转头一看,却见冰殿门槛处站着一个姑娘,身形苗条,脸上却纵横数道疤痕,看着只觉得惊心。

她瞪大眼睛看着白慕云,突然扑上前来,抓住他大声问道:“原来你不是鬼!那么你是从哪里进来的?我又要怎么出去呢?”

白慕云被她紧紧拉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听桂婆婆厉声在门外道:“红桑你又胡闹!这冰殿也是你可以大呼小叫的地方?”

红桑抽泣不语,手却紧紧扯着白慕云的袖子,不肯放手。

桂婆婆上前将她拉过去,说道:“别哭了。曲洞那边火上熏着瓷瓮,去帮我洗净擦干,过几个时辰,便可盛酒了。”见红桑还是不动,又轻声道:“别犯傻了。”

红桑抽噎了半晌,用手背抹着眼泪,转身出去了。

白慕云看着红桑的背影,转头看着桂婆婆,道:“她是……”

桂婆婆淡淡道:“我在外面捡来的女孩子。”

“捡来的?”

桂婆婆并不言语。白慕云知道阿盈的这个老仆行事怪僻,非常理可度,但是这么大一个活人,又怎么会捡来?他问道:“难道她没有父母家人?”

桂婆婆却岔开话题,问道:“你此次来,也要瞧瞧就走么?”

白慕云道:“这次却不急。我在澹都的事情都已完毕,三个月后去修阳。”

桂婆婆面上露出微笑,眼中亦闪烁有光,道:“正好,你可以看着她醒来。”

白慕云微微颌首,却一时说不出话。

二十年前他偶过紫台山,遇到避世于山中的流觞阁主人阿盈。结识相恋的过程美如梦境,却不想这梦的结局却破碎支离。阿盈死时,白慕云无法忍受失去她的痛苦,把她尸身收入琉璃冰椁,立誓要找到法子让她复生。上至修阳神官,下至村野巫觋,他寻了无数的办法,却还是不能得偿所愿。十余年辗转而过,这时桂婆婆突然告诉他有了希望,他简直不敢追问下去,生怕这一次也如从前一般是场镜花水月。

桂婆婆道:“就是你前年在修阳求来的那个法子。这一次,一定可以做到。”

冰殿之中光华闪耀,二人都默默无言,低头看着阿盈。她对自己身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兀自静静沉睡,仿佛还不肯从永恒的长梦中醒来。

(五)流夜醪

压榨在酒槽内的粮食散发出发酵后幽幽的味道,刺得红桑鼻翼发痒。她揉揉鼻子,打了个呵欠念道:“人必得其精,水必得其甘,曲必得其时,粮必得其实,器必得其洁,缸必得其湿,火必得其缓……”她抬头看着酒槽边沿蹲着的小呆,“酿个酒还要这么多说法,你说多麻烦啊。桂婆婆要我全背下来呢。”

小呆并不理会红桑,只是探出脖子去追随着曲洞中投下的那束阳光,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红桑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青翠的木燧草,送到小呆嘴边。它只吃这种生于阴湿之地的青草,此时见红桑喂给它,便翻着眼睛,爱理不理地张嘴扯下一片。

“若是背不下来,又要训斥我。”红桑自顾自地诉苦,“哪里做得不好,都要训斥。昨天还因为我裙子系得不对,说我衣冠不整什么的。你说,酿酒这些事我学得慢,训我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还要管我穿什么衣服啊。”

“酒发酵之时最为关键,外界一点变动都会影响酒质。所以酿酒之人要衣冠洁净,人品端方,举止有度——这也是对酒的敬重。”白慕云站在红桑身后,微笑答道。

红桑吓了一跳,惊惶地起身,差一点把小呆碰掉在地上。小呆不满地跳到一边,眨巴着眼睛,圈起尾巴。

“白公子……”

白慕云摇头一笑:“什么公子。桂婆婆那样叫我,是因为她叫得顺口,习惯了。我这般沧桑,还有哪里能与公子二字沾边?”

红桑不知该如何接口。

白慕云道:“我比你年长许多,叫声大哥好了。”

红桑见他豪爽干脆,为人也不像桂婆婆那样古怪,便点头叫道:“白大哥。”

她在流觞阁里已经呆了近半年,每天除了对着桂婆婆,就只有跟小呆说话解闷,此时突然有个正常的人来到面前,心中自是高兴。初识的陌生感刚一消失,红桑便现出活泼本性,与白慕云攀谈起来。

“这酒看着很好。”白慕云看着瓷坛道,“接着便要煮酒么?”

红桑点点头:“嗯。”想了想又得意道:“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做的酒呢。桂婆婆还说我是笨丫头,一定学不会酿酒,现在可给她瞧瞧。”

昨日初见红桑时,她哭得那么伤心,此时却又兴高采烈。白慕云摇头暗笑,只觉得她一派天真,完全是一副孩子心性。

红桑低头搬动瓷坛,将装满酒的坛子搬起,放入火炉上一只大瓦甑之内。她弯腰看着炉火,口中问道:“白大哥你来这里做什么呀?”

白慕云也蹲下帮忙,道:“我来瞧瞧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