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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阆风·清酒既载(3)

红桑抬头,脸上交错的伤疤还未消去红痕,一双眼睛却依旧清澈如水。她悄声问道:“那冰殿中的女子……”

“不错,她叫阿盈,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话一出口,白慕云自己先是一怔。叫阿盈做妻子,这话在他心中翻覆十余年,从来只当是心中最隐秘沉重之事,就连在恩师面前也未提过。他以为自己永远无法有勇气将这话说出口。不想此时竟在红桑面前脱口而出。

红桑却浑然不觉,曼声道:“她生得真好看。”她自己用手背拭着脸上汗水,触到起伏的伤疤,心中愈加酸楚。

二人各怀心事,一时都没有说话。

小呆跳到红桑肩上,用前爪轻轻碰着红桑的脸,似在安抚。白慕云打破沉寂,笑道:“这丽火龙蜥倒通人性,是你的好伙伴吧?”

“丽火龙蜥?”红桑惊异地问,“你是说小呆?”

“怎么,你不知道?它可是上古神兽,据说是酒神所饲,专门为了酿造祭神之酒而生的。”

红桑将小呆从肩上抓下来,举在面前,与它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小呆颇不耐烦地白她一眼,跳下地一溜烟跑掉了。红桑看着它消失的背影,奇道:“它怎么会是神兽?它昨天还在我床上便溺,被我敲着头训了一通。神兽怎会这样?”

二人一起笑了起来。

红桑接着笑道:“小呆哪里会酿酒啊。若是它会,桂婆婆一定会告诉我的。”

却听桂婆婆缓慢的脚步声自曲洞外渐渐走近,她苍老的声音说道:“我要先瞧瞧你这次酒做得如何。若是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红桑忙起身,一脸惶恐地站在一边,惴惴不安地看着桂婆婆打开瓦甑的竹盖子,向里面瞧去。蒸汽翻腾,桂婆婆的脸一时瞧不清楚表情。半晌,她放下盖子,淡淡说道:“很不错。”

红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桂婆婆平日里极少夸赞她,此时竟然说的是“很不错!”她看看白慕云,只见他也点头道:“我方才也说过,你做得好。”

红桑放下了心,对桂婆婆笑道:“那么我这就算是会酿酒了么?”

桂婆婆道:“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

桂婆婆转身,正色对红桑道:“你现在所学会的,不过是俗世酿酒之法。我要你学这些,是为了接下来教给你酿造可与神灵沟通之酒。这是修阳城里的大神官也不会的法子,亦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可愿意学?”

红桑并未听懂桂婆婆的话,因见她说得郑重,便点点头。

白慕云在旁边一怔,忍不住道:“桂婆婆,你要用她?我记得那法子里……”

桂婆婆正色道:“白公子,恕老奴斗胆,自作主张了。其实,这事情环环相扣,凑到这里都是机缘。机缘之一,便是这法子是个酿酒方。你想,流觞阁本就是一处避世酿酒之地,酿酒之人自然要被酒方所治,这可不是机缘?”

白慕云点头道:“这倒是的。”

“这机缘之二便更加巧了。酒方里需要妙龄处子之血,这血还须是酿酒之人自愿献上。这个要求本是千难万难,却不想那日我出了流觞阁去散心,居然被我遇到了这个丫头。这不正好是可以用来执行这法子的人么?”

红桑听不懂桂婆婆的话,眨着眼睛问道:“什么机缘、法子啊?”

白慕云沉默片刻,道:“这不成。总不能把她就这样关在这里,她一定还有父母家人。况且,她并不明白这其中的危险!”

桂婆婆略一思忖,转头对红桑笑道:“白公子责怪我不该把你关在这里,要我放你回家去。我此时问你最后一次,你可愿意回家?”

红桑惊异地瞥了一眼桂婆婆,心慌意乱地垂头想了想,却摇头道:“我不回家。”

白慕云一愣,问道:“你昨天不是还哭着问我,从哪里能离开流觞阁么?”

红桑呜咽道:“我这副样子,谁还肯要我?”

桂婆婆点头道:“不错,在这流觞阁中,无人会嘲笑你丑。你学会了酿造通神之酒,与神仙也不差什么,总比你回家去受人嘲笑要好得多。”

红桑点点头,擦了把眼泪道:“那你要教我做什么通神酒啊?”

“流夜醪。饮下后可使灵魂脱体而出,通达日夜之间的薄暮之中。”桂婆婆微笑看着红桑,目光中竟然满是柔情,“桂婆婆想要你帮忙……召回主人的灵魂。”

红桑呆呆看着桂婆婆,也不懂她的意思,口中喃喃重复道:“薄暮……灵魂……”她知道阆风的传统,认为未被妥善安葬之人,灵魂无法飞升至天神身边享得宁静,反而会永远徘徊于昼夜交替之处,无生无死,永恒孤寂。阿盈既然未被安葬,想来灵魂必然也是被困于那里。她轻声问道:“是要我去叫她灵魂回来,让她死而复生么?”

“不错。原来你这孩子并不笨。”桂婆婆微笑道,“流夜醪并非酿来供人饮用的凡常之酒。它要用稻麦之酒、花果之酒混合酿酒之人的鲜血,再将这酒入甑用大火蒸之,接下的凝露便是极浓烈的流夜醪。若饮下此酒,便可通达幽冥处。这个法子,你可愿意学?

红桑努力想了想,却觉得心中一片空茫。她怔怔点头道:“好,我学。”

白慕云脱口说道:“且慢!你先不要忙着答应。酿造这种酒,便是在与异界通灵,你并不知薄暮本是无生无死、茫茫无际的永寂之地,万一一个不小心……只怕酿酒之人的魂魄也会被留在那里回不来!”

桂婆婆却笑道:“她已经答应了。”

(六)阿盈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阿盈提起玉壶为白慕云再斟一杯,目光中酒意欲流,酡颜如画,“可惜世上爱酒之人常常犯傻,并不懂得酒的妙处,反而常常以酒遮脸,喝得烂醉,放纵恶性,真真可叹。”

白慕云笑道:“那酒有何妙处,你说来听听。”

暖春时分紫荆怒放,漫山都是云蒸霞蔚的耀眼春光。二人备肴置酒,在山崖边席地而坐,山风拂面,畅意无比。阿盈举杯浅酌,还未开口先是慧黠一笑。

“酒是五谷花果的精华魂魄,自然有无数的妙处。酒之妙趣,在浅醉微醺,如抚琴对弈、书画丹青。可邀月共酌,可花间独饮;可对春山,临清流,亦可消冬雪,遣长夜。这中间的意趣,若非亲自体会,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白慕云微微颌首,感叹道:“你已说得很妙了。”

阿盈见他似若有所思,便放下酒杯,伸手执住白慕云的手,嗔道:“喂,你这傻子!眼前这般美景美人陪你饮酒,你怎么还是一副不开心的模样?”

白慕云叹了口气,道:“你是流觞阁的传人,不能离开紫台;我又受恩师栽培,立志追随报效。我总是觉得无法给你……”

阿盈举起酒杯递到白慕云的唇边,阻止他说出下面的话。白慕云将酒一饮而尽。这越冬酿成的椒花酒醇香无比,后来常在梦里香透枕席,令他在千里之外的澹都夜中反侧。他听见阿盈柔声道:“你放心。我们的将来一定会好好的。”

她的话语还在耳边回旋,可人却早已躺在这冰冷的棺椁之中,再也没有声息。

白慕云凄然一笑,喝下一大口酒,将额头抵在琉璃棺边沿,只觉得心乱如麻。他暗暗想着:白慕云,你真的薄情至此么?此时离她复生已近在咫尺,不过是担着一个陌生女子的危险,你居然就心中迟疑,丝毫不喜?难道你不愿她复生?难道那些未必会遇到的危险,居然可以抵得过能亲眼看她悠然醒转,再次展露笑颜?

他揉着剧痛的额角,晃晃酒壶,发现已经空了。他随手将酒壶抛在一边,却不想眼前有另一个酒壶递了过来。

红桑在他身边抱膝坐下,道:“这是我做的酒。”白慕云便接过喝了一大口,只觉得香气清雅纯净,竟跟桂婆婆酿的酒不相上下。他已有三分醉意,心中更觉得对红桑愧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红桑沉默片刻,低声问道:“你明知她死了,也日夜在心里想念她么?”

白慕云摇头道:“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你。”

“怎么?”

“我自然该答是的。可若这般回答,便像是扯谎。我每在这世上活着一日,踏出的每一步亦是她在走,看见的每一眼亦是她在看。她已深入我血脉筋骨肺腑,化为每时每刻、一呼一吸。”他再饮下一口酒,淡淡一笑,“ 想念一词,又怎能尽述。”

红桑注视他的目光中隐然有泪。

冰殿之中甚是寒冷,小呆在她肩上缩成一团。红桑起身便要离开,却在门前停住了脚步:“白大哥,若是阿盈与我一样是丑八怪,你还会想着她、要她回来么?”

白慕云一怔,笑道:“这算是什么问题?”他待要开个玩笑,却见红桑极为认真地看着自己,必定会将这句回答看得颇重。于是想了想方道:“我既然认定是她,她若美丽,那是天神厚我;她若是丑陋……”他顿了顿,一字字说出,“我自然依旧喜欢她,因为她是她,而非别人。”

红桑点点头,忍着泪低语了一句便转身离开,话音几乎弱不可闻,却还是清晰地钻进白慕云的耳际。

“——石头哥不会像你这般的。”

红桑一路抹着眼泪回到曲洞。她心中一面羡慕白慕云对阿盈的深情,一面又想着自己的遭遇觉得酸楚无比。她本已对人生绝望之至,此时胸腔中一股热流涌上来,只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是可怜无用之人,那么能为别人的幸福出一份力也是好的。她伸手捉起金刀,狠狠心,闭眼在自己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血沿着手肘滑落,滴在石台上的一只碗里。

“原来身上就好多疤痕,再添一道也没什么。”她自嘲地为自己打气,皱眉看着小呆。小呆蹿上石台,扒着碗边瞧瞧,不屑地转过身子。

“还好还好,你只吃草,不喝血。我还当你要喝呢。”红桑胡乱将袖子缠起来,权充包扎,拿起碗将鲜血到入刚酿成的新酒之中。一回身不妨看见桂婆婆站在身后,吓得差点摔在地上。

桂婆婆走上前,扯过红桑的胳膊,叹道:“这样伤口不会愈合的。”她拖着红桑走到一旁坐下,拿出干净布条,为她仔细包扎。

红桑心中对桂婆婆极其忌惮,一时连大气也不敢出。却见桂婆婆目光悠悠看着自己,并未说什么训斥的话,这才渐渐放松下来。此刻见她在阳光下仔仔细细为自己敷药,不禁又想起自己刚来时伤得半死,她日夜守候在床前的情景,便暗暗叹了口气。

桂婆婆笑道:“你又在想什么?”

红桑鼓足勇气,问道:“你一辈子都关在这山里,不是很闷?”

桂婆婆淡淡道:“我习惯了。”

红桑胆子又放大了些,又问:“桂婆婆,你的脸是怎么伤的啊?”

桂婆婆瞥她一眼,道:“我年少时家中开有酒坊。有个伙计与我相好,我爹娘也中意,只等着成亲。却不想一日酒坊之中起了一场大火,烧得父母与家都没了,我也伤成这样。然后那伙计便不要我了。”

红桑不想桂婆婆会如此淡然说出这些伤心往事来,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桂婆婆却接着道:“女人活在世上,容貌便是第一。若是变了丑八怪,哪里还能嫁得出去?幸好我被老阁主收留,流觞阁便是我的家。阿盈是老阁主的女儿,也是我的主人,我自然要一辈子守着她。无论如何,我都要让她醒来。”

红桑默然,又见桂婆婆越说越是沉重,便岔开话题道:“那个流夜醪的的蒸馏之法,我还不大懂……”

“你不懂的我都会教给你。”桂婆婆的声音突然哽咽,苍老的手紧紧抓住红桑的胳膊,“红桑,虽然白公子不许你酿流夜醪,但我还是求你……我在乌桕洞中遇见你,便坚信这便是天神赐予的机缘。我这老病缠身的老婆子终于可以亲眼看见主人得到幸福……虽然做这个有极大的危险,但我等这一天已经好久,你千万莫要辜负我的期望。”

见到一贯刚强的她居然要流泪,红桑慌忙道:“我知道,桂婆婆你别难过,我一定会好好做的。”说罢起身便去忙碌,不忍心看她哭。

红桑心知自己所做的是件顶重要的事,于是分外用心。每天只睡一小会,便起身查看酒做得如何,一刻也不敢耽误。

她与小呆默默守在静寂的曲洞之中,听见炉火上新酒微沸,酒坛中偶有发酵的气泡轻声破开。蒸腾的酒意伴着水汽在曲洞中氤氲而上,直冲阳光高照的洞顶。高天流云暗影飞纵,在四面石壁与满洞制酒器物上投下一掠而过的影子,翩如惊鸿。红桑一时恍惚起来,想起村里私塾先生讲的“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故事,自己是不是便如那误入仙窟的上古樵夫一般,正身处奇异之地而不自知?更或者,自己早已死了,此刻不过是一缕古墓之中的幽魂?

若不是这样,为何自己竟似乎已忘记了从前种种,竟然在这里做起酿酒之事了?

(七)丽火龙蜥

山中急雨骤来,雨滴摔在身上竟是生疼的,瞬息便打湿了衣服。

石头急忙把身体朝石缝里躲去,却不想这光滑的石崖毫不存水,身边很快便有细细的水流一路流淌下去,触手处都是冰冷湿滑。石头紧紧攥住身边矮松的树枝,抬头看看昏黑的天色,又回头看看身后。

脚下是万丈深渊。

他壁虎一般贴在石崖上,只听四周风声已起。身下远远的地方,树林被狂风压得纷纷伏低树干,露出一片白花花的枝叶背面。

“不知这样的大雨中,山顶会不会有烟气冒出来。”他皱眉看着头顶巍巍的石崖,眼睛上方流下雨水,他只是用手背一抹。

三天前的午后,石头瞧见紫台顶上升起了一缕细细的云烟。他初时还以为是天上的白云,并未在意,可是转天午后,又看见同样的地方有相同的云烟。他此时已在紫台顶附近转了七八天,干粮都已吃完,该下山了,但是那缕烟让他留了下来。

这座石崖本身便是一整块极大的巨石,石头好不容易攀着石缝里的岩松和藤蔓爬到中腰,却不想这大风雨袭来,令他上下不得。眼见石缝中流下的雨水越来越多,这里也无法存身,只能继续向上爬。

他深吸一口气,用冰冷麻木的手指抓住高处的石角,奋力挺身,踩上一棵矮松的老根。闪电就在他身后劈入幽深的山谷,树木被击倒的声音穿越风雨钻进他的耳朵。雷声在头顶上炸起,风雨愈加大起来,仿佛天空中有个漆黑的湖泊,正倒悬于头顶向着地面灌水。

还有最后的一段。石头在心中低语。他已经看见雨水淋漓之中,石崖的边缘。

脚下突然一空。

被水洗得光滑无比的石头没有任何可抓握之处,石头只觉得身子一沉,便向下落去。就在这时,雨幕里骤然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石头几乎要飞出腔子的心落了回去,心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我还没有找到她,自然不会死!”

白慕云一手抓住插入石缝的短剑,一手拉住了石头。他的面容在雨中模糊不清,哗哗雨声中,石头听见他说道:“你果然还没有放弃。”

天地都浸在茫茫雨里,连风雷也收敛了声息,只有青灰的泼天大水无休无止。二人都被淋得透湿,却在雨幕下一时无言。雨水沿着石头的脸直淌下来,他呆望着白慕云,不敢说出心底徘徊的疑问。

雨声轰鸣,白慕云大声道:“你跟我来!”

石头跟着他在雨中跌跌撞撞走了片刻,便看见前方山崖上有一道狭窄的缝隙,隐在暴雨形成的水帘之后。走进缝隙,便觉得耳内一寂,雨声已被隔绝,这山洞内倒是安静干燥。

白慕云燃起一支火把,跳跃的火光照得两侧石壁明暗不定。他看着石头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找到她,她却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你会怎样?”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石头全身都在瑟瑟发抖。他屏住呼吸,半晌才道:“你见过她?”

白慕云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石头牙齿打战,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数月来的不停寻找,他本是抱着极偏执的一个念头,觉得若是不去找她,就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若不是用忙碌来忘怀悲恸,只怕他早已委顿成一个废物。在他内心之中,其实……早已认为她死了。

但白慕云为何要那样问?

石头几乎不敢去想。他全身湿透,却觉得口干舌燥。半晌才嘶声说道:“无论如何,我要带她回家。”

白慕云点点头,露出一丝笑意,目光却黯然下去。他转身带着石头走进山洞深处,沿着曲折回环的石缝,走向流觞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