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走到曲洞,便已先闻到极浓烈的酒香。白慕云不由一怔。这酒气与平时温和醇厚的气息不同,辛辣刺激,经过鼻翼竟有冲喷之势,仿佛面前的空气里都酒意蒸腾。白慕云快步走入曲洞,却听见水声喧哗,那露天的洞顶流下长长水帘,将半个曲洞都浸没在水中,而红桑和桂婆婆并不在这里。白慕云面色一沉,忙向流觞阁另一侧的冰殿走去。
石头喃喃道:“好香的酒!这是什么地方?”
白慕云并不回答,只是低声道:“她们已经开始了,快点跟着我!”
火把光芒闪耀得眼睛生疼,石头深一脚浅一脚跟着白慕云冲向前方,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看见前面露出凛凛的白光。
酒意愈加浓烈起来。
冰殿中的琉璃棺前,立着一只巨大的玉甑,里面盛满了刚刚发酵的新酒。红桑皱眉道:“在这里生火烧酒,那岂不是冰都要化掉了?”
桂婆婆并不回答。她点着了火折子,点燃了手中的一小把干枯的木燧草。淡蓝的火焰包裹着那束干草,哔剥作响。她走到红桑身边,一把抓过蹲在她肩上的小呆,将手中的火向它凑去。
红桑大惊,失声道:“桂婆婆!”伸手便上前去抢。
可小呆见了那团火并不惊怕躲闪,反而自己将身子扭向前去,伸长脖子,张嘴一口咬住了那燃烧的草,嘴巴嚼了几嚼,连火带草都吞下肚去。红桑惊呼一声,心中只当它定会被烧得皮焦肉烂,却见小呆伸长脖子打了个嗝,身上淡蓝的颜色渐渐隐去,一层微紫的光芒焕发出来。
桂婆婆低声道:“《流觞酒经》最末一编的酒颂,你可还记得?”
红桑点头道:“我当然记得。”
“念来听听。”
红桑想了想,便慢慢念道:“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清酒既载,骍牡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小呆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张开嘴巴,猛地向那玉甑喷了口气。它身子长不盈尺,嘴巴一张倒是大得惊人。红桑并未见到有什么东西喷出,可那玉甑却如同镔铁一般被烧得微红,耳边只听沸腾之声骤然响起,正是玉甑里的酒被烧开了。
红桑惊道:“小呆它好厉害……原来是用这个法子来烧流夜醪的……”
小呆对红桑翻了翻眼睛,仿佛很是瞧不上她的大惊小怪,接着便一口一口对那玉甑吹起气来。眼见那酒沸腾不已,红桑不禁担心热量会融化周围的冰。可是看了半天,才发觉冰殿内依然寒冷彻骨,酒虽沸腾,却毫无一丝热气。玉甑中蒸腾凝结的酒气沿着甑边伸出的一只竹管,一滴一滴落在下面接着的玉盏之内。玉盏内渐渐积起流夜醪,澄清晶亮,盈盈如泪。
一种极为神异的酒香在身边弥漫开来。
桂婆婆看着红桑道:“孩子,酿造这流夜醪多亏了你。今日你帮我达成所愿,我真是万分感激。婆婆从前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不要怪婆婆。”
红桑却几乎没有听清她的话。她早已被这酒气迷惑,合上眼睛,用鼻子去追寻那缥缈难寻的美妙气息。那酒韵令人如此愉快迷醉,红桑心中忍不住要舞蹈歌唱起来。双眼虽然紧紧闭着,却仿佛看见了十里山花烂漫,果香与稻香席卷,碧空下长风中都是蜜一般温润的酒意。
红桑用力将这酒意吸进肺腑,双膝一软,慢慢倒在了地上。她并未看见就在这一刻,石头奋力推开沉重的殿门,冲进了冰殿。
(八)猴儿酒
冰殿、琉璃棺中的女子、面容丑陋的老妇、蒸汽升腾却毫无热量的巨大玉甑,石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在地上沉沉睡着的少女身上。那张在梦里时时出现的脸庞,虽然此时覆满伤疤,不再光洁美丽,但五官轮廓却早已深深嵌刻入心,他只是用目光抚摸,便知自己绝不会认错。他冲上前托起红桑,只见她双颊绯红,紧紧闭着眼睛,平静地一呼一吸,早已沉入薄暮中无尽的梦境,自己终是来晚了一步。
“她怎么了?”石头眼中泪光灼然如火,让人不忍与他对视。
桂婆婆仿佛没有听见石头的问题,却慢慢抬头看着白慕云,道:“你果然去找了她的家人来,我原先还当自己是多疑。想不到你居然会不盼望主人回来,薄情如此,真是令人齿冷。可怜主人一片痴情,竟都浪费在你身上!”
白慕云默然不语。对桂婆婆的指责,他自觉无法辩驳。
桂婆婆转身对石头冷笑道:“她只是醉倒了。等一阵子,她们便会一起回来。”
石头不解,望着白慕云,再次问道:“她怎么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被鬼面猱伤了之后,被桂婆婆带到这里,学会酿造流夜醪的办法。现在她去幽冥之地,寻找阿盈的灵魂。”白慕云简单解释道。
石头怒道:“你们为何要这样对她?”
桂婆婆淡然道:“你不必生气,她是自愿的。况且,在酒力消退之前,她应该可以回来。你只消耐心等着便是。”
“应该?”白慕云只觉得心中一震,她终究是可能回不来的。他并未对这个性格怪僻的老仆发火,只是沉声道:“如果她回不来,你觉得阿盈可以接受你用一条无辜性命去换她的么?”
桂婆婆傲然道:“主人接受与不接受,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若她不愿意,我也要等她醒来亲口告诉我。你薄情如此,不必在这里做出一副与主人是知己的模样,来对我指手画脚!”
白慕云心中本就是纠结烦乱,这时竟被她说得无法反驳。他拿起玉盏,皱眉问道: “她喝了多少流夜醪?”
“她的酒量很浅,我并未逼她喝,她只是闻见了酒香。”桂婆婆道。
“那么她顶多有四五个时辰的时间,很快便会醒来。这么短的时间,她未必会找到阿盈。”
桂婆婆冷冷笑道:“白公子,听你的意思竟还是担心主人回不来?那么你为何还带来这个小子,阻止红桑酿酒?”
白慕云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盏,半晌才说道:“正因为我知道失去阿盈的滋味,我才不愿让他们也失去彼此。”
桂婆婆面色一黯,不再说话。
石头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女,她细密的睫毛紧紧合着,偶尔一颤,让人不禁推测她在那幽冥之梦中所见所遇。石头的一滴泪水落在她的伤痕上,轻轻滑落,他用袖子擦了一把眼睛,道:“我不能等。我要去找她回来。”
他起身跳到玉甑边,也不知什么是流夜醪,伸手揭开甑盖,便要去喝。淡薄的酒气升起,先是一股甘醇如糖的粮食芬芳冲进鼻子,他还未回过神,便察觉又有一缕花果香气忽隐忽现。这气息冲上头顶,他突然呆住了,心中一道极恐怖的电光战栗着划过,令他记起了这个味道。这味道虽然隐约难辨,却清晰得刻骨铭心。就在数月之前,他还曾蜷坐在满是这种气息的幽暗山洞里,绝望得如同已经死了。
这里掺了猴儿酒。
他慢慢转过身体,看着桂婆婆。
“这是乌桕洞里的猴儿酒。”他低声道,“你是如何取来的?”
桂婆婆冷笑不语。
石头泪光泛起,怒道:“你快说!”
白慕云不解其意,问道:“怎么?”
“千百年来紫台山民取猴儿酒,一直都是学猿猱啼鸣引它们出洞,从来不曾有过闪失!我一直在疑心那天为何会有鬼面猱留在洞中,除非有什么事激起了它们的疑心……”
“你猜得不错。”桂婆婆冷然道,“正是我在你们之前取了猴儿酒,被它们发现了异常。流觞阁本就在山腹之中,与乌桕洞也可连通,红桑当时在洞内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
石头愤怒至极,他上前一步对桂婆婆大声道:“你……你就看着她被鬼面猱所伤?”
“不错,若不是这样,又怎么会有人帮我酿酒呢?”桂婆婆叹息道。
白慕云也极为震惊,却一时说不出话。他本以为自己对阿盈是用情至深,却不想与桂婆婆的执著比起来,竟似乎不值一提。他想要谴责桂婆婆的冷酷阴险,却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开口。他本是性格爽朗之人,生平从未像这几日一般优柔寡断,果然涉及情事,铮铮铁骨也化为纠结流丝。
他低声道:“我来喝这流夜醪,去寻回她们。”
石头上前道:“还有我!”
桂婆婆后退一步,手按着心口靠在琉璃棺上,仿佛已经筋疲力尽。她脸色甚是难看,惨然笑道:“你们两个大男人,喝现在的这一点酒怎么够?除非你们肯等。丽火龙蜥会一直将这玉甑里的酒烧干,那时才会有足够的流夜醪。”
小呆尽职地趴在玉甑下吹气,丝毫一点也没有疲惫力竭之感。它偶尔抬头看着一旁醉倒的红桑,眨眨眼,又低头吹起来。那清澈晶亮如宝石般的酒滴,缓慢如更漏,一声声敲击在三人的心上。冰殿之中本就是寒冷彻骨,等待的时刻又如此煎熬,石头简直坐立不安,他仔细看着红桑的脸,生怕她会突然停止呼吸。
玉盏里的酒渐渐多了起来。
白慕云拿来酒杯,将玉盏中的流夜醪倒了两杯,然后看着石头。他自嘲地笑道:“想不到你我对饮的机会,除了那一晚,竟然还有今日。”
石头向他笑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一线热辣的火线从喉咙笔直烧向内脏,烫得石头几乎要惊呼出声。这烧灼的感觉尖锐无比,让石头一时以为自己会被这酒从身体内切成两半。但是就在流夜醪落入腹中的下一瞬间,一股极浓烈的馥郁酒气升腾而起,先是在他血液中呼啸奔流,接着便从体内喷发至外,将他紧紧裹住,像是一团托住了灵魂的云雾。
石头踉跄后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九)永寂之地
绵密无尽的酣醉包围了红桑,她只觉得自己身体都被那细腻悠长的酒意充满,四肢百骸都化为脉脉余韵流淌而去,自己的灵魂却在流夜醪的芳香之中缓缓下沉,下沉,一直浸入最深沉黑暗、最温暖舒适的混沌,所有感觉都被放空,再也不愿醒来。
但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红桑站在薄暮的门口,眼前是无尽的虚空。在黑暗里抬头仰望,该是天空的高处银波荡漾,粼粼水面深不见底,而低下头,却看见迢迢河汉在脚下延伸,星涛翻卷,细碎的琼玉闪烁不已。四周一片安静,连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也没有。这里果然是永寂之地。
方才的醉意已经了然无踪,头脑从未有过的清明。她慢慢向前走了一步,踏乱的几颗星微微颤动,在她的脚下游离。红桑记起了自己的使命,向四面看去,目力所及之处,尽是无休无止的水面和星河。她心中不禁有些焦躁,桂婆婆说几个时辰后酒力便会衰退,自己必须抓紧这一点时间。
她大踏步向前跑去,脚下七彩星云泛起光芒流转的漩涡。可是无论她向哪个方向奔跑寻找,却还是见不到任何灵魂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