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要什么,他必定会将之夺去。只因他是世胄,而我却只是身世未明的孤儿。
剑光清冷,反射着虚界青白的天光。褚一凡默念魑人死咒,让剑身燃起碧绿毒焰。他纵剑而起,穿林过叶,破风直刺,带着最凌厉的杀气,绿光直指林间孟湘藏身之处。
柳萌听觉甚是敏感,察觉有异,忙转身伸臂护住孟湘。孟湘猝不及防,察觉眼前寒光闪动便挥出赤渊,只听呛啷一响,褚一凡佩剑已被赤渊斩断,但断剑去势不减,穿过柳萌肩膀,刺入孟湘胸口。
时间一时凝滞。褚一凡耳边絮絮之声戛然而止,天地静寂如死。
孟湘定定看着褚一凡,咳了一声,咳出血来。“一凡,你不必这么做的。”孟湘惨白的脸上挂着轻笑,一如从前。
从前是些漫长美好的日子。
那时连天也更蓝些,路途前方遍开纯白雪莲,少年意气浑不知世上竟有阴谋及怨毒的棘刺。只有结伴挽弓看剑、擒敌破虏、纵马驰骋、纵酒高歌。
褚一凡眼中一热,却并不知道泪水正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柳萌惨声惊呼,伸手去抓孟湘的手,却一个踉跄倒在地上,肩膀伤处热血奔涌——那血竟是淡青色的。青绿的枝叶在虚空里蜿蜒爬行,覆上她哀伤的面颊,她吃力地抬头去摸索孟湘,一双明眸隐在游走不定的藤蔓之后,痴痴看着她看不见的人。“可惜我修炼未成,瞧不见你的样子。”她将手覆上孟湘的胸口。无数枝条绿叶飞速缠绕,包裹出柳萌的身形,她是褚一凡万万没有想到的——山鬼!
褚一凡一惊,旋即恍然大悟。自己初见柳萌时,便有所感觉,但山鬼本是飘渺传说中的上古神灵,自己怎能认得出来?那么茶茶便是与山鬼形影不离的文豹了,难怪小猫会有那么大的神通。
细碎低语山崩般再次轰然再起,铺天盖地直压下来,几乎将人压成齑粉。褚一凡身体一狂抖不止,双手掩住耳朵:“闭嘴!闭嘴!”他伸手拔出断剑,任柳萌和孟湘倒在地上。反手用剑疯狂砍削空气,只求能让这低语消失。
柳萌满身是血,匍匐在地摸索着孟湘冰冷的脸,默然无语。半晌,她直起身子,冷冷道:“褚将军。”
褚一凡猛地回头,吓了一跳,似是已经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人。
“你伤不到那些声音。”
褚一凡喘息不止,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七窍里都流出血来。他绝望地摇头:“我们都出不去了。这声音……到处都是声音……到处都是声音……”
“我刚刚进了虚境也好害怕,总是听到有人弹琴。孟兄告诉我,那些声音不过是你的心在虚界里映出的影子。你越是拿它当回事,它就越大声折磨你。”
褚一凡抬头看着她,却见她伤处碧血泉涌。他在剑上所施毒咒即便当时未曾要人性命,也会令伤口永不愈合,伤者最终流血而死。
柳萌把眼睛怔怔投向地上的孟湘,口中说道:“你心思恶毒,自然听那声音如同天崩地裂。孟兄心地纯良,却总是对你有一丝愧疚,所以听到的都是自责。他打算出了虚境后,便把赤渊挂在神鉴门上交还给你,自己不再回来的——现在,他果真不再回来了。”
褚一凡惊悔之泪溅落剑身,溶开剑身粘腻的血。耳边声音骤然变成了几个:“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她说谎!她说谎!”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杀了她!她知道你使了驭凶咒!”
“她对你为何毫无情意……”
褚一凡一声长嚎,直如狂兽一般,将头触地,痛苦不堪。
柳萌面露不忍之色,叹了口气,从肩上缓缓取下膝琴。她解开自己手上包裹的布带,露出枝条残缺的双手。她勉强将左手手指按住琴弦,用右手拨动,只发出不成调的暗哑一声,巨痛十指连心,令她变了颜色。
柳萌咬咬牙,定下神来,唇边绽开温暖笑意,抚动琴弦。琴声苍古,正是褚一凡在万琴堂听过的《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这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那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这沦亡。”
褚一凡慢慢自地上抬起头,只觉得耳边窸窣作响的低语潮水般渐渐退去,只有柳萌清越的歌声愈见微弱,愈见清晰。柳萌伤处已不再流血,却有点点碧色流光渗出,如同微小的萤火虫,在一片死寂的虚界里四散飞舞。光点越来越多,渐渐包围了她的身体,又化成一缕眼睛可见的光芒之风,突然扬起头,朝虚界一端飞去。
虚界中回响的再不是低语,而是柳萌最后的清朗弦歌。褚一凡踉跄起身,跟随那光芒与琴声前行,雾气沼沼,不可见路,唯有前方飘荡的光点如同明灯。
浓雾渐淡,前方的丛林不再如同鬼影,褚一凡伸手触及灌木枝叶,竟然是真的。上弦月清辉淡淡,如同天神斜睨的冷眼。月下虫声如织,正是修阳城神鉴门外的荒野。
柳萌的最后一点流光至此散落无踪。如同她从天蠁中释放凤凰一样,她从虚境中释放了褚一凡。
褚一凡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凤凰台上忆吹箫}
寝殿撤下窗扇,挂上细密的翠竹帘,隔开殿外燥热的暑气。室内一片疏影斑驳,仿佛笼着竹林的一片清幽。碧落子的脸也半隐在竹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赤渊和膝琴摆在几案上,一个金灿灿如日光,一个碧莹莹似幽潭。褚一凡转过脸去,并不看它们。
师颐长长的叹息打破沉寂:“听褚将军讲完经过,真想不到孟湘竟会鬼迷心窍自毁前程,与那妖女负隅顽抗到底,连自己在龙武卫中的兄弟也不放过!”
褚一凡沉默不语,刚刚他已说了太多,那些谎话他宁愿永不再忆起。
碧落子缓慢撑住膝盖,吃力地起身,麻布长袍窸窣作响。褚一凡忙上前扶住他,主祭大人的胳膊在广袖下如同干枯的树枝。在这么近的地方仔细打量,褚一凡突然发现他已经太老太老,岁月早已将他碾压成一段朽木,似乎只需小小的一点力量,就可以让他寸寸折断。
碧落子推开褚一凡的手,蹒跚着走向书架,取出上面放着的那张天蠁。
“在你去追他们之前,我的经历只来得及给你讲了一半。”碧落子嘶哑地说道,吃力地将天蠁搬到几案上。
褚一凡一怔,回头看了看师颐。可是师颐也神色迷惘,不解碧落子的意思。
碧落子并不看他们,自顾自开始讲述:“那人不肯修琴,我又因大雪封山无法返程。只好暂居他茅庐之中,每天看他制琴。寻常匠人做琴只用桐木,他却选择大风雪的日子进入山林,听见狂风撼树之声,若是声音合适,不拘什么木材,都可拿来削木成琴。不出十日,即斫成一琴。琴面、琴底、琴首、琴腹形制堪称完美,岳山、龙龈也是巧夺天工,架着空桑冰丝的琴弦,琴身嵌以金玉,辉煌耀眼。”
“他那茅庐结于华胥绝顶,屋前立着一株烟柳,风姿绰约,经冬不凋,柳丝垂落,牵绊人衣。琴成之日,他端然坐于树下,鼓《凤求凰》一曲试琴。那茅庐所在之处本来就是睥睨天下的所在,琴音一起更显得四下万木萧萧,天风浩荡,壮阔之中且有缠绵之意不绝。他的琴艺……为我今生仅闻。”
碧落子仰首望向竹帘外浩瀚长空,神往之情溢于言表。柳萌的琴艺,已经让师颐和褚一凡震惊不已,但是听碧落子的意思,竟是还不如这个人。
“一曲奏毕,他沉思一刻,突然道:‘仍不如意!’反手掀起那张琴,远远向山崖之外抛了出去。我大惊失色,要知道那琴若在人间必为神品,就算灵琐宫也没有此等良琴!我飞身上前扑救,却终是不及,眼见着那琴落入山崖下茫茫云海,消失了踪影。次日开始,他再次入山寻找良木,从头开始。我居华胥一月有余,亲眼见他琴成琴毁三次,想那茅庐下,不知有多少良琴葬于崖底。”
“我见他苦苦求索良琴,心生一计。一日雪夜漫长,我二人围炉把盏对酌。我提起人生之中遇良琴如同遇知音,若能有一张与自己心意相通的良琴,生而无憾,只是遇到那样的琴难如登天。我此言深得他心,数日劳累奔波也让他开怀畅饮。我巧言提起天蠁,问他为何放着上古神器不去修补,反而去重新斫琴?他大醉之后终于道出原委,原来天蠁灵性已失,若要修好,必须灌注灵性进入琴内!”
褚一凡微微一惊,想起了那只凤凰。
“我问他如何灌注,他便告诉了我一个封印的法子。只需得到一个灵体,将其封入琴内,便可修复此琴。这法子并不算难,但却要伤害一个无辜性命,有伤阴骘。”
“我暗自冷笑,得到一个灵体有什么难。灵琐宫几乎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邪祟魔怪闯入被擒,莫说要一个,就是十个百个也并非难事。只是这天蠁本是神器,断不可随随便便用个什么魑魅魍魉充进去,一定选要个上好的灵体才行。我得知真相心中大悦,酒劲上头,倒下便睡。”
“入夜后我宿醉口干,朦胧中起身找水,却见茅庐内光芒跃动。我只当自己酒醉眼花,定睛一看,不由心中狂跳,那人正伏在桌上酣睡不醒,身子半虚半实,后背华光流转,赫然蜷着一只凤凰!”
碧落子抬起浑浊的老眼,松弛的眼皮下射出凌厉目光,直定定看着褚一凡。
“你定然知道我怎么做了。”
褚一凡心中一震,惊骇非常。
师颐在褚一凡身后失声道:“那少年竟是凤凰!难道主祭大人是把他注入了天蠁不成?”
碧落子惨然一笑;“第二天清晨我背着全新的天蠁走出茅庐。正是一场大暴雪,风雪漫天。门口那株柳树却在风雪中凝然而立,枝叶青翠,丰姿濯濯而不摇动一丝。我不禁毛骨悚然。那柳树分明已经因为凤凰常在树下弹琴而身俱灵性,此刻似乎正仇恨注视我步步离去的背影。那柳萌姑娘,自她提出要弹天蠁的那一刻,我便认出了她。在上古传说之中,山间草木修成山鬼,双目是人精魄所在,最为难修。五十年里她连人形都未曾完备,就急急来到修阳,只为救出凤凰。”
碧落子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不禁微微气喘,扶着几案略微歇息。室内一时静下来。
褚一凡心中忽上忽下,总觉得主祭大人的故事里隐藏着什么,如同锦被下埋伏的一根银针,不知何时会刺痛自己脆弱的高枕无忧。
“我常常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句。”碧落子再次缓缓开口,“何谓有情,何谓无情?若说草木无情,那柳萌为何会拼了自己未成之身,前来救凤凰?若说人有情,那你我又为何会为了一己私欲而滥杀人命,害死的甚至是自己的恩人、挚友?”
褚一凡大惊,抬头大声道:“大人明鉴,我没有害人啊!”
碧落子并不理会他的辩解,却朝身后屏风里唤了一声:“出来。”
屏风里半晌没有动静,褚一凡瞪眼去看,却见屏风脚下一个黑影一闪,一只缺耳断尾,伤痕累累的小猫慢慢转了出来,毛色黑黄,正是茶茶。它跃上碧落子膝头,将嘴里衔着的一张破碎黄纸放在他的手上,然后坐下慢慢舔着爪子,炯炯猫眼不动声色,只打量褚一凡。
那正是褚一凡召唤凶兽的符咒。
褚一凡只觉得一股寒气自头顶沿脊梁直泻而下。他不发一语,低头看着膝下的毡毯花纹。赤渊就在几案之上。自己若是纵身跃起,抓起赤渊向上斜挥,一定可以划开他的喉咙。他虽然有法术护身,但年已老迈,又是猝不及防,而师颐不过是个乐官,丝毫不懂武功法术。
“一凡。”碧落子并不看那黄纸,只是轻声呼唤他名。
“我当年修复天蠁,一半是因为挚爱乐音,一半是因为年轻气盛。年少时候谁不渴望出人头地成就一番事业?当发现自己难偿所愿,便做下了这件事。后来我虽然因为修复天蠁而名动天下,终于成为人上之人,但五十年来,我不曾有一夜安眠。你从小在我膝下长大,今后漫漫人生,若要你与我一样背负着沉重往事而苟活,我真真不忍。”
“主祭大人,”褚一凡直起身体,冷冰冰直视碧落子的眼睛,“你多虑了。灵琐宫早已有许多事令我夜夜不得安枕:出身微贱、同僚鄙薄、才华难展……就连大人早年对在下的照顾,也因为孟湘的出现而冷稀大半。还有柳萌姑娘,她是我此生唯一心仪之人,却也转投他人怀抱。如此种种,我又何惧再添一件烦恼事?”
碧落子闻言眼中难以抑制失望之色,一瞬间看起来苍老无比。
“褚将军!你怎能如此行事?”师颐在身后猛地将手拍在褚一凡的肩上,褚一凡身形一沉,避开师颐的手,身体顺势倾向几案方向,手中使个隔空取物的咒法,赤渊立刻自桌上跃起,跳进褚一凡手里。电光石火间向碧落子一挥,一线笔直金光激射而出,直切碧落子脖颈。
金光终止于碧落子喉头,割开他半旧的麻布衣领,紧紧贴在皮肤边静止不动。碧落子嘴唇微颤,垂头默念着什么。
褚一凡只觉得手上小小的赤渊似有万钧之力,再也不能移动分毫。他大为惊骇,再要出左手为掌劈过去,却发现全身竟然都无法动作。而就在此时,一丝极纤细的咒语正如同游丝刺进他的耳朵,直游进体内。
几案上的天蠁嗡然而响,焕起一层淡淡光辉。
褚一凡突然明白了碧落子要做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抚养自己长大的老人:“主祭大人……”
碧落子目光悲悯:“琴可洗心,希望你的魂魄可以因为万琴堂之中清雅的琴声而洁净。琴内数载,总好过像我这般五十年悔恨忧惧,夜中梦魇。”
碧落子话音刚落,褚一凡便软软倒在地上。
风自竹帘缝隙而来,拂过几案上的天蠁。只见它破旧开裂的缝隙缩小渐没,翻卷斑驳的微小漆片片片舒展覆盖琴身。琴弦袅娜而舞,自岳山而入龙龈,紧紧绷住,光泽温润。
天蠁有新的灵魂注入,如同枯木逢春,再次展露容颜。
师颐惊怔于地,半晌才道:“这……”
碧落子默默闭上眼睛,浑浊老泪滑下面颊。
“将一凡的身体收进冰冥狱,用法术好生照顾,不要让他的身体腐坏。有待时日,还要叫他回来。希望那时他已洗心革面,变成全新的样子。”碧落子缓缓说道。
师颐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碧落子拿起几案上的一卷绢帛,交给师颐:“这是退位诏。”
师颐大惊失色,道:“什么?”
“我早该放弃这主祭之位,去向那凤凰谢罪,却一拖再拖,耽误一生时日。你集合所有辅祭,按神律选出下一任主祭。神都秩序,不可丝毫有失。”
师颐涨红了脸,起身大声道:“主祭之位非同小可,大人怎可以一时意气,说走便走?”
碧落子摇摇头苦笑,面上写满一个垂老之人的伤心:“我已行将就木,哪里来的一时意气?此时如果不去了结我的心愿,你想我死不瞑目么?”
师颐张口结舌,怔在当地。
{尾声}
华胥山。风雪如雷。
山峰绝顶之上,一个佝偻的身影吃力地迎风而立,对着山崖下千万雪峰。他身后的茅庐早已破败,只剩下残垣断壁,茅庐旁的一株柳树亦已干枯,只剩下些须苍黑柳条,被风雪吹得如同蓬首乞丐。
暴风突起,把那身影掀翻在地。他摔得甚重,枯瘦的手臂在雪地上瑟缩着寻找支撑,却再也爬不起来,只得抬眼定定看着前方无数峰峦。
万山重重如同琴身,凝结悬挂于山间的冰瀑溪流便是琴弦。有风徘徊往复,挟着细碎闪烁的点点冰晶,像是神鸟灿然的尾羽,形成流转万里的光流。那光流在山水冰雪间尖啸穿梭,肆意来去,耳边响起的,岂不正是它弹奏的天籁琴音?
风雪渐渐覆没他的身体,山崖上鼓起一个小小的雪坟。雪下的人眼中盈满热泪,脸上皱纹里隐藏着苍老的笑意。
他嘴巴翕张几下:“你终于寻到了你的良琴,我……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