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曰:“不然。昔韩信不忍一飧之遇,而弃三分之业,利剑已揣其喉,方发悔毒之叹者,机失而谋乖也。今主上势弱于刘、项,将军权重于淮阴①。指挥足以震风云,叱咤可以兴雷电。赫然奋发,因危抵颓,崇恩以绥先附,振武以临后服,征冀方之士,动七州之众。羽檄先驰于前,大军响振于后,蹈流漳河,饮马孟津,诛阉宦之罪,除群怨之积。虽童儿可使奋拳以致力,女子可使褰裳以用命②,况厉熊羆之卒,因迅风之势哉?功业已就,天下已顺,然后请呼上帝,示以天下,混齐六合,南面称制。移宝器于将兴,推亡汉于已坠,实神机之至会,风发之良时也。夫既朽之木不雕,衰世之朝难佐。若欲辅难佐之朝,雕朽败之木,是犹逆坂走丸,迎流纵棹,岂云易哉?且今宦竖群居,同恶如市,上命不行,权归近习。昏主之下,难以久居。不赏之功,谗人侧目。如不早图,后悔无及。”嵩惧曰:“非常之谋,不施于有常之势。创国大功,岂庸才所致!黄巾细孽,敌非秦项。新结易散,难以济业。且民未忘主,天不祐逆。若虚造不冀之功,以速朝夕之祸,孰与委忠本朝,守其臣节?虽云多谗,不过放废,犹有令名,死且不朽。反常之论,所不敢闻。”忠知说不用,因亡去。
注释
①淮阴:指淮阴侯韩信。②褰(qiān)裳:撩起下裳。
译文
阎忠说:“不是这样,我认为从前韩信因为不忍心背弃刘邦一顿饭的恩情,放弃了三分天下,自立为王的伟业,直到坚锐的刀剑刺向他的咽喉时,他才开始悔悟,发出后悔的叹息。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惨局,正是机遇错过和谋划失误所造成的,现在皇上的势力要比刘邦和项羽弱小得多,将军您的权力则比当年的淮阴侯韩信强大得多,您只要一发布命令足可以震动风云,怒吼一声足可以使得雷鸣电奔。将军您一旦奋发而起,趁着王朝衰微的局势发兵灭王室来阻止颓败的局面继续下去,将自己的恩德施与先来归附您的诸侯,用强大的武力来管治那些还没有服从您的诸侯。招募冀州地方的士人,发动全国上下的民众,先发布羽书檄文,后发动大军,雄纠纠气昂昂渡过漳河,在孟津给战马饮水,诛杀有罪的宦官,为人们消除多年的积怨和不满。如果您能够做到这些,那么即使是小孩子也可以使得他们挥舞拳头,奋勇为您出力;即使是女子也可以使得她们提起衣角为您效命。更何况是一支如熊罴一样英勇的土卒,借助着如疾风一样的痛恨宦官的气势呢?当功成业就,普天下都归服您的时候,您便可以请示上方天帝,以天命告示天下,统一全国,可以面南称帝。迁移传国的神器到这将兴起的新王朝手中,在旧的汉王朝即将覆灭的时候推翻它。这实在是天赐良机,奋发起事的大好机会啊!况且汉朝已经像朽木一样不可雕琢了,衰落颓败的王朝是难以辅佐的。假如想辅佐难以扶助的王朝,雕琢腐朽的木头,这就如同逆着斜坡滚动圆丸、迎着水流划动船桨一样困难。况且,当今朝廷中宦官小人结为朋党,坏人狼狈为奸,皇上的命令得不到施行,他的权力都被宠幸的小人掌握。因此,想在昏庸无能的君主手下长久地做官是不可能的。建立了无法赏赐的功勋只能遭致别人的谗言与冷眼,如果不及早地谋划起事,那么您将来后悔都来不及的。”皇甫嵩惊骇地说:“不合常规的谋划不在寻常的形势下使用。创建宏图大业,难道是庸才所能达到的吗?黄巾军那样小小的孽党,是不能与秦王朝、楚项羽相提并论的。暂时聚起来的军队缺乏凝聚力,很容易散乱,难以共图大业。况且百姓还没有忘记皇上,上天也不会保佑叛逆。如果妄想建立不可能实现的功业,那么早晚将会招致大祸,如果出现这样的结局,哪如尽心竭力地效忠现在的朝廷,保持忠臣的节操。即使会招来许多谗言,最多也不过是被贬谪流放或丢免职位,这样还能保留一个美名,死了也会流芳百世。所以,您的违反常规的言论,我不敢听从。”阎忠知道他的劝说不能被皇甫嵩采纳,于是便逃走了。
原文
王莽时,寇盗群发。莽遣将军廉丹伐山东①。丹辟冯衍为掾②,与俱至定陶。莽追诏丹曰:“将军受国重任,不能捐身中野,无以报恩塞责。”丹惶恐,夜召衍,以书示之。衍因说丹曰:“衍闻之,顺而成者,道之所大也;逆而功者,权之所贵也。是故期于有成,不问所由;论于大体,不守小节。昔逢丑父伏轼而使其君取饮③,称于诸侯;郑祭仲立突而出忽,终得复位,美于《春秋》。盖以死易生,以存易亡,君子之道也;诡于众意,宁国存身,贤者之虑也。故《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若夫知其不可而必为之,破军残众,无补于主,身死之日,负义于世,智者不为,勇者不行。且衍闻之,得时无怠。张良以五代相韩,椎秦始皇于博浪之中,勇冠乎贲、育④,名高于太山。将军之先,为汉信臣。新室之兴,英俊不附。今海内溃乱,民怀汉德,甚于诗人之思召公也。爱其甘棠,而况子孙乎?民所歌舞,天必从之。方今为将军计,莫若屯据大郡,镇抚吏士,砥砺其节,百里之内,牛酒日赐,纳雄杰之士,询忠智之谋,要将来之心,待纵横之变,兴社稷之利,除万人之害。则福禄流于无穷,功烈著于不灭。何与军覆于中原,身膏于草野,功败名丧,耻及先祖哉?圣人转祸而为福,智士因败而为功。愿将军深计而无与俗同。”丹不能从。进及睢阳,复说丹曰:“盖闻明者见于未形,智者虑于未萌,况其昭晰者乎?凡患生于所忽,祸发于细微。败不可悔,时不可失。公孙鞅曰:‘有高人之行,必负非于世;有独见之虑,必见赘于民。’故信庸庸之论,破金石之策;袭当世之操,失高明之德。夫决者,智之君也;疑者,事之役也。时不再来,公勿再计。”丹不听,进及无盐,与赤眉战死。衍乃亡命河东。
注释
①廉丹: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东南)人,王莽新朝时任大司马庸部牧。赤眉起义后,任更始将军,与王匡一起镇压赤眉军,奸淫烧杀无恶不作。后被赤眉军斩杀。②掾:本意佐助。后为副官佐或官署属员的通称。③逢丑父:齐国将领。晋国与齐国在靡笄山之战中,逢丑父采用的李代桃僵计策冒充顷公进晋军,而让顷公借着下车取水的机会逃脱。④贲、育:指盂贲、夏育。他们都是先秦时期的著名勇士。
译文
王莽时,盗贼纷起。王莽派遣将军廉丹率兵讨伐山东的盗贼。廉丹征召冯衍做他的辅佐,和他一起到达定陶时,王莽派人追上廉丹向他传达圣旨说:“将军身受国家委托的重任,如果不能在荒野之中为国捐躯,那么就无法报答君恩、尽忠职责。”廉丹惶恐不安,连夜召来冯衍,把诏书拿给冯衍看,冯衍于是劝廉丹说:“我听说顺从时运以成就事业,这是成功的方法和原则中所推崇的;逆反常规取得成功,是权变者所重视的。因此说希望有所成就,便不必问需要遵循什么原则、采用什么方法;着眼事物的大体纲要,就不必信守什么小节规范。从前齐国的逢丑父冒充齐国君顷公,并让齐顷公假扮差役借着下车取水的功夫逃走的故事,在诸侯中广受赞誉。春秋时郑国的祭仲,因为被宋庄公要挟,被迫废掉郑昭公扶立公子突为王,郑昭公忽被迫流亡。后来,祭仲又重新扶立忽归复王位,这件事也被载入《春秋》,并被赞美。用自己的死来换取国君的活命,用暂时的妥协来换取国君的生存,这是君子所遵守的原则啊!虽然违背了众人的愿望,却使国家安宁,使自身得到保全,这就是贤者所谋虑和追求的。所以《周易》中说:‘一条路走不通时就要寻求变革,变革就能使事情通达,事情能通达那么就可以实现长久。’能遵循这样变通的原则,有如上天保佑一般,当然无不利而大吉了。假如明知这样做不可能成功,还一定要去做,结果破坏了军队,残害了兵将,不但对主上没有一点帮助,自己也会落得个以身殉难,身败名裂的下场。这是智慧的人不会去做的事情,勇武的人不会实行的事情。况且我听到过这样的说法,获得机遇的时候千万不要懈怠。张良祖上五代都在韩国任宰相,他曾在博浪沙使力士操铁椎袭击秦始皇,他的勇敢精神超出了古代的盂贲、夏育,他的美名高过泰山。将军您的祖上是汉朝的忠信臣属,新朝虽然出现,但是英雄豪杰并没有心悦诚服地归附于它。现在天下大乱,百姓们仍然深切怀念汉朝的恩德,这种怀念甚至超过了《诗经》中周朝的人们对召公的思念,人们对他曾经栓过马、栖息过的甘棠树尚且还不忍砍伐,更何况他的子孙呢?凡是百姓以歌舞来颂扬拥戴的人,上天一定会帮助他的。现在我为将军献出计谋,您目前不如把部众屯驻在大郡,安抚官吏士兵,磨炼他们的节操。百里之内地区的人民每天都送来牛肉和酒水,以犒赏您手下的将士;招纳英雄俊杰,征求忠诚智慧之人的谋略,感召还没有来归附的人们,等待着天下大变,然后兴社稷,替民除害,那么您的福禄将会像江河之水那样,长流而无穷尽,您也将永垂青史。又何必使自己的军队在中原大地覆灭,葬身荒野,落得个功败名丧的下场,让您的先人和您一同遭受耻辱呢?圣人能转移祸患为福禄,有智谋的人能在失败中再求成功,希望将军您能好好地谋算一下,不要和世俗的观念相同啊。”廉丹不听冯衍的建议,继续进军,军队到达睢阳的时候,冯衍又一次劝说廉丹道:“善于明见的人能够洞察还没有成形的东西,智慧的人能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就考虑到了防范的措施,更何况是已经清晰明白的事情呢?大凡祸患的产生都是由于疏忽大意,灾祸是从细小微弱逐渐发展起来的。事情失败后再后悔就没有用了,时机丧失了就难再来。商鞅说:‘有超过常人的能力,一定会遭致世人的诽谤;有独到见解和谋虑的人,不会被普通人理解。’因此,如果相信普通人平庸的言论,就会毁坏金石一样的良策,固守普通人所谓的节操规范,就会失去高尚明智的德行。善于决断是智慧的主宰;犹豫就会被事情役使,时机一旦失去,是不会重新再来的,希望您不要再犹豫不决了。”廉丹仍然不听从,继续进兵,军队到达无盐,与赤眉军交战,廉丹最终战死。冯衍于是逃亡到了黄河以东的地区。
原文
来歙说隗嚣遣子入侍①。嚣将王元以为天下成败未可知,不愿专心内事。遂说嚣曰:“昔更始西都,四方响应,天下喁喁,谓之太平。一旦坏败,大王几无所措。今南有子阳②,北有文伯③,江湖海岱,王公十数。而欲率儒生之说,弃万乘之基,羁旅危国,以求万全,此循覆车之轨,计之不可者也。今天水完富,士马最强。北取西河、上郡,东收三辅之地,案秦旧迹,表里山河。元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封函谷关,此万代一时也。若计不及此,宜蓄糗粮④,养士马,据隘自守,旷日持久,以待四方之变。图王不成,其弊犹足以霸。要之,鱼不可脱于泉,神龙失势,即还与蚯蚓同。”嚣然元计。虽已遣子入质,犹负于险厄,欲专制方面。遂背汉。
注释
①来歙:字君叔,南阳新野(今河南新野南)人,汉光武帝任太中大夫,被派说服隗嚣,后隗嚣反叛,被来歙剿灭。隗嚣:字季孟,天水成纪(今甘肃秦安)人。新莽末年割据陇右。②子阳:即彭修。字子阳。新莽末年割据南方。③文伯:即卢芳。字君期。曾割据五原、朔方等五郡。④糗(qiǔ):指炒熟的米麦等谷物。
译文
来歙劝说割占西北的隗嚣派遣自己的儿子入朝侍奉君主。隗嚣手下的将领王元认为,天下的成败还不能预料,所以不愿意专心地侍奉朝廷。于是他劝说隗嚣:“从前更始皇帝刘玄定都,四方的豪杰群起响应,普天下的人都随声附和仰慕归顺,认为从此天下太平。但更始皇帝的功业一旦毁坏破败,将军几乎没有安身之处。现在有子阳割据称雄于南方,文伯占据称霸于北方,江湖山海,称王称公的有数十人。假如您听从儒生的言论,放弃成就帝王的基业,寄居在时刻面临危险的国家,来求得万无一失,那么,只能是沿着前人失败的道路继续走下去,这种谋算是不可行的。现在天水军备完整,土地丰饶,兵马最为强壮。假如您占据此地,向北便可以攻取西河郡和上郡,向东可以收复长安附近的三辅所辖的地区,按照原来秦国的疆界,以山河作为屏障来防守自卫,我只请求用一丸泥土为大王您封锁住东方的函谷关。这确实是建立万世基业极其难得的大好机会。假如这一计划不能实现,就应该储备干粮,蓄养兵马,占据险隘防守自卫,耽搁时间,等待着天下四方发生大的变化。即使是图谋王位不能成功,那还足够用来称霸一方。总之,鱼是不可以脱离水的,龙一旦丧失发挥力量的条件,就和蚯蚓一样了。”隗嚣听从了他的建议。尽管隗嚣已经送他的儿子入朝做人质,他还是依仗着地势的险要,想要称霸一方,于是反叛汉朝。
原文
魏太祖与吕布战于濮阳,不利。袁绍使人说太祖连和,使太祖遣家居邺。太祖将许之。程昱见曰①:“窃闻将军欲遣家居邺,与袁绍连和,诚有之乎?”太祖曰:“然。”昱曰:“意者,将军殆临事而惧,不然,何虑之不深也?夫袁绍据燕、赵之地,有并天下之心,而智不能济也。将军自度能为之下乎?将军以龙虎之威,可为韩、彭之事耶?昱愚不识大旨,以为将军之志,不如田横。田横,齐一壮士耳,犹羞为高祖之臣。今将军欲遣家往邺,将北面而事袁绍。夫以将军之聪明神武,而反不羞为袁绍之下,窃为将军耻之。今兖州虽残,尚有三城,能战之士,不下万人。若与文若、昱等收而用之②,霸王之业可成也。愿将军更虑之。”太祖乃止。
注释
①程昱:字仲德,兖州东郡东阿(今山东阳谷)人。曹魏官员,官至安乡侯。②文若:即荀彧。字文若,颍川颍阴(今河南许昌)人。东汉末年曹操重要谋臣。
译文
魏太祖曹操与吕布战于濮阳,形势对于曹操非常不利。这时袁绍派人劝说魏太祖与他联手,让太祖把家眷迁居到邺。太祖正要答应,程昱来见曹操说:“我私下里听说将军您想把自己的家搬到邺地,与袁绍联合,是有这件事吗?”魏太祖说:“是的。”程昱说:“大概将军面临大事而畏惧退却了,不然你为什么考虑得这么不深。袁绍占据有燕、赵的广大地区,有吞并天下的野心,只是他的才智不足以实现他的野心。将军自己愿意屈居为他的手下吗?将军您具有龙虎一样的英雄气概,难道能做他手下的韩信、彭越侍奉他那样的事情吗?我程昱愚昧,不懂得大的道理,但我认为将军的志气还不如田横,田横只是齐地的一个勇士罢了,可还认为做汉高祖的臣子是一种羞耻。现在将军您想把家搬到邺地,面向北侍奉袁绍。凭借将军您自己的英明神武,反而却不把作为袁绍的下属当做一种羞耻,我私下也替您感到惭愧啊。目前兖州虽然被攻破,但我们依然有三座城池,能战斗的士卒也不下万人,如果加上荀彧和我们这些人,同心协力,那么就可以成就一番霸业。希望将军再重新考虑一下吧。”魏太祖听了程昱的话后,停止了把家搬移到邺地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