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外面散步,偶然看到几株被人丢弃的植物,身长不过寸许,分叉的叶已经打蔫,根须上没有泥土,泛着隐隐的白。这是生命即将消逝的迹象。我并不认识这种植物,只觉得它们被连根拔起,孤零零地躺倒在水泥路面上,承受着初夏发烫的阳光,怪可怜的,于是把它们拾起来,带回了家。带回家怎么办呢,也像别人那样,用一个花盆种起来,放在窗台上?自从我搬进这个位于七层楼上的房子里,窗台就一直是空空荡荡的。我曾经无情地讥笑过那些在窗台上种花的人,说他们以为经营那么一点花花草草,就叫热爱自然了。我宁愿让窗台空着,在电脑前坐累了,就站起身,望着苍茫的天际。在我所生活的城市,已经很难看到蓝天了,但夜深人静、城市睡去之后,那种把人引向深邃和宁静的色彩,依然会悄然呈现。天幕之上,是明月或星星,这种从远古走来的遥远生命,总让我充满莫名的感动。窗框只有那么大,白天和夜晚却交替着像鸽子一样扑进来,我想我没有必要再费心劳神地去种植花草。
可是,这几株被人抛弃濒临死亡的植物,却让我犯了难。
我把根部放进水盆里,想看看它们有什么反应。全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放了手,它们就轻轻地漂起来,叶片也同时没入水中,卷成一团,显得越发的没有生机。植物都是土命,没有土是不行的,即便能在水盆里吸收一些养分,也只能存活极为短暂的时间。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挑选了一个底部脱瓷漏水的脸盆,出门找土。
为了几株垂危的植物,我不得不做自己讥讽过的事情了。
离小区不远的地方是个建筑工地,我很方便就找到了半盆土。回来用水和了,把那几株暂时还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栽种进去,放在书房的窗台上。
很快,我就忘记了它们。我依然要站在窗口去,但它们位于低处,还在角落里,无法进入我的视线。直到过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我去窗台上晾鞋子,才突然发现了那几株卑微的存在。盆里的土早已干得发裂。那是黏土,水浸了是一摊泥,干裂了即是一把刀,那几株植物,无一例外都被夹在裂缝当中。那一刻,我很愧疚,我既然把人家拾了回来,就应该负起责任。可是,它们还能活吗?由于失水过重,细小的叶片早已发黄(那简直不能称为叶片了),只在短促的茎部露出若隐若现的绿。
不管怎样,试试再说,我接来一瓢自来水,浇进了盆里。
次日一早,我惊奇地发现它们都活了过来,歪斜的躯干,一律挺直,叶片虽依然发黄,却像听到雷鸣的兔子,专注地张开了耳朵。
从那以后,只要盆里的水干涸,我就浇上一瓢。没过几天,那些看上去已经死去的叶片,全都返青,表面有浅浅的茸毛,茸毛之下密布着肉眼难以分辨的血脉。有了这种成功的刺激,我渐渐热爱上了这样的工作。我觉得,它们就像孩子,吃饱喝足了,就尽情地玩耍,饿了渴了,就等着要饭吃,要水喝。我就是能够给它们饭吃给它们水喝的人。每当把一瓢水浇下去,我仿佛都能听到它们吮吸乳汁的嗞嗞声,看到绿色的生命在它们血管里奔跑的样子。
这确实能给我带来无与伦比的快乐。
生长是缓慢的。这也如同孩子。开始那几年,孩子老也长不大。但孩子能笑,能哭,能说话;植物不能笑,不能哭,也不能说话,它们的喜怒哀乐,只有它们自己能懂。但这无关紧要。每一个物种,都有自己的星座、语言和追求。谁都无权要求别的物种为人类活着。我们是最晚降生在这个地球上的生物,我们的任务不是攫取,而是发现,像惊讶的孩子一样去发现。比如种在我盆里的这几株植物,它们早就走在我们的前面了,人类诞生之前,它们的祖先就是这个蓝色星球上的居民,它们凭借自己的想象创造出的语言,以及这种语言所传达出的神秘信息,正是人类需要破解的秘密之一。
不懂得植物的情感和思想,责任在我们,而不在植物。
但事实上,正如梅特林克指出的那样,作为生命,我们彼此间又有那么多共通之处。我们都需要在黑暗中摸索,会遇到同样的障碍、同样的敌意和同样的未知,也怀着同样的希望和理想;更重要的是,我们拥有同样的规律、同样的苦痛以及同样艰难而缓慢来临的胜利,鉴于此,我们必须具有同样的耐心、毅力、自爱和多姿多彩的智慧,探究狭窄而蜿蜒的道路,实现不可预期的跃进。如此,我们会发现,在不经意之间,一些不能感知的事物,现在能感知了;一些不能确定的因素,现在确定了;一些因焦躁和失望带来的沮丧,现在被快乐替代了。
正是这样的!当我在某个夜雨后的清早看到那几株植物时,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它们好像在电闪雷鸣狂风吹刮的深夜开了一个会,会议的主题就是如何借助这自然雨水的滋润(上面有雨棚,但雨借风势,把花盆淋得透湿),如何快速地生长。会议一定是异常短暂的,接下来是行动。毫不迟疑的行动。当风雨停歇,曙光照临,每株植物都长了很高一截,茎变粗了,叶变大了,小小的花盆里,简直可以用郁郁葱葱来形容。
一旦长醒,就势不可挡。没过两天,它们就铺展到了花盆之外,茎梢弯曲着,仿佛在缩了脖子想事,看哪里有可以攀缘的物体。这时候,我才知道了它们的名字:牵牛花。
上午半天,我放弃了写作,出门到处寻觅棍棒,准备搭一个花架。在城里,这东西是很难找的,我几乎走到了郊外,才终于在马路边拾到一根表皮发霉的竹棍。我捡回来,用刀剖成五瓣,将花盆搬到了窗台正中,把五瓣竹片的一端插进盆里,另一端呈扇面形系在靠近雨棚的晾衣竿上。
事就这样成了。当天黄昏,就有两株牵牛花缠住了最接近自己的竹片。又过两天,所有的花枝都找到了皈依。植物是七株,竹片只有五瓣,因此,有的竹片上就缠了两根藤蔓。
每一天,甚至一天中的上午和下午,我都能测量出它们攀缘的高度。
不出半月,它们就爬到了晾衣竿上。
显然,它们还在继续生长。我想这怎么办呢,总不能把雨棚揭开吧。不把雨棚揭开,它们又何去何从?后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将藤蔓沿着竹片倒回来。植物是向上的,很不情愿被我这样折腾,我只好每隔一点距离,就系上一根尼龙绳,待到又长出一段,并顽强地扭身过去时,我再系上一根绳子。我根本就不理解植物,不知道它们在遇到阻碍的时候,是会自己想出办法来的。很久以后,我去收拾雨棚,才发现那些分出来的枝蔓,从旁边弯到了雨棚之上,有一枝竟从雨棚联结处的细小缝隙挤了出去,在上面自成一体,形成一个绿色的网络。
终于开花了。喇叭状的、蓝色的花朵!我记得郁达夫说过,花的所有色彩当中,蓝色最好,他认为这是一种高贵而沉静的颜色。以前我并不赞同。我是喜欢橙色的,因为在我的故乡,春夏两季,遍山都开一种橙色的小花,后来我离开故土,远走他乡,每当在异地看到橙色的花朵,故乡和童年就轰轰烈烈地在我心底里泛滥了——当然,现在我自己的窗台上也开出了蓝色的花朵,那又另当别论……它们总是开得很早,夜半时分,就开始了神圣的绽放,清晨五点过,天还没亮明白,喇叭就已经绷圆了,像是为万物吹响起床的号令。这时候,它们并不是沉静的,而是妖娆,从妩媚中显出勃勃生机。站在窗前,我似乎能听到它们吹奏出的美妙音乐,那音乐也是蓝色的,蓝得透明。当太阳出来,城市醒来,它们才内敛而深沉地走向宁静。
我栽种的这几株,花每天开,花开花谢,都只有小半天时间,随后,喇叭就闭合起来,将后面的光阴,让位给那些胀鼓鼓的花苞。
随着季节走向深处,花越开越繁,有一天,我细心数了一下,竟有百余朵!
繁花密叶,为我遮挡了炽烈的阳光。我的书房面向东方,太阳一出来,就照进了屋子,让我根本看不清电脑显示屏,即使拉上厚厚的窗帘,反光还是刺得我的眼睛发痛,有了这几株藤蔓,整个夏季,我再也没受过那样的痛苦了,但它们又不妨碍我望天。从叶片的隙缝间仰望天空,天空的色彩就更加丰富了,连往常冷冰冰的月亮,也散发出蓝色的香味。
蝴蝶是什么时候飞来的?好几只,围绕花朵,开合着五彩斑斓的翅膀,飞累了,就在花茎或叶片上停泊下来,停下来后,还不忘记将翅膀慢悠悠地扑闪着。蝴蝶也知道自己最美的所在。
鸟也飞来了。有一天,我正在窗下的书桌上工作,突然听到“喳喳”的叫声,我以为是幻觉呢,没去理会,可那声音有一种热烈的固执,好像就在对着我的耳朵叫。我转过头,看到两只麻雀,爪子抓住藤蔓,斜挂着身子,真是看着我叫的!它们的眼睛那么单纯,让我脑子里复杂的玄想显得可笑起来。两只麻雀的叫声节奏统一,似在齐声向我问候。我朝它们微笑,它们就不叫了,过一阵再叫几声。我站起来,想表达跟它们靠近一些的愿望,可它们却启翅飞去,消失在对面的房梁背后。这件事让我很沮丧,因为我无法获得一只麻雀的信任。不过,从那以后,它们就时时光顾我的窗前。不仅是麻雀,还有别的鸟。我懂得了再不去惊扰它们,任随它们来去自由。鸟从来没说过要想跟人亲近,它们之所以来,是因为有了这几株植物,之所以去,是因为它们不想在一个地方待得过久。
连续下了六七天的雨。雨过天晴,阳光是那样好,叶片中闪烁着金色的、带着茸毛的光斑。清早起来,我意外地在花盆里看到了几只蜗牛!就在同一天的中午,一只蝉飞来了,它伏在一片叶的背面,“知了——知了——”地鸣叫。蜗牛和蝉,都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我以为不回故乡,就再也见不到这些或沉默或喧闹的生灵了,没想到它们竟来到了我的窗前!
黎明,蚱蜢在苏醒。
傍晚,蜻蜓在翻飞。
夜间,蛐蛐在歌唱。
窗台很小,呈现的世界却是这样大,都因为有了那几株植物。
自从栽下那几株植物,我就从没施过肥,浇的水也都是直接从管子里接来的自来水,然而,它却让我收获了阴凉,看到了花开,还听到了那么多生命的欢歌。
植物是伟大的,它们以非凡的热情,创造了世界的完美与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