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把时光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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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四季歌

一份很有影响的大报这样说:从电视台天气预报栏目开播的那天起,就成为“人们感应季节的皮肤”。看到这句话,我感到悲凉。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我的皮肤是这样迟钝,根本没有能力与大自然一同呼吸。我不知道春天是什么时候到来的,不知道秋天的落叶是以什么样的姿态还归泥土。我们只能从“天气预报”得知天气的变化和季节的更替。因为精心的预防,我们身体的表层永远处于恒温状态,酷日和寒暑,都无法穿透它——简单地说,我身体上的皮肤已经死去了。

然而,它以前是那么活跃,天上飘过一朵乌云,我的手掌也能嗅出甜丝丝的雨意。那是在乡间。那时候我还很小,母亲的早逝,家庭的变故,虽然在我们心灵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凄楚,但人生的无常,世事的沧桑,都被大自然的安宁祥和所容纳,我扎进大地的怀抱,用敏感的皮肤去感受她的温柔。

那是多么美好的春天!一山的栎树、栗树、马桑树和叫不出名字的灌木,经一冬的沉睡而显得干燥的表皮,朗润起来了,像突然醒事的少女,一夜间就滋润得鲜鲜亮亮,亭亭玉立。紧接着,树上长起了如花蕊一样的叶苞,漫山遍野,目光从枝杈间穿越,红的光点,火苗一样跳动,金鱼一样游弋,又像阳光,既闪烁不定,又无处不在。这时候,我听到了春娘摇曳衣裙的细碎声响,闻到了泥土微苦的清香。我光着的脚丫子,仿佛能感觉到土地在生长,踩在她丰腴的肌肤上,脚心温温的,痒痒的。我跟土地同样颜色的手指情不自禁地颤动起来了。我的腰挺起来了,呼吸顺畅了。我突然有一种倾诉的冲动。当我独自上山劳作,我俯伏大地,把心里所有的忧伤与渴望,毫无保留地倾吐。我的嘴唇没有说出一个字,却与大自然有了饱满的交流。我的听众,是新鲜的泥土,是淡黄的叶芽,是绿莹莹的草根,是冒冒失失钻出洞穴的蚂蚁……它们是不会嫌弃我的。

太阳出来了。这是大山里的太阳,干净得就像出浴的女子。你仰望过太阳出世吗?她在山底下挣扎一阵,突然悬托于苍宇之间,大得惊人,圆得不可思议。我们总是在习惯的语词中沦丧了自己的感觉,比如“喷薄而出”,连小学生也会用,而且一写到日出,就不假思索,顺手拈来,可是,你真正用心体悟过吗?太阳是一个有情感的生命体,与所有的生物一样,最尊严之处不是它的存在,而是它的劳作。乡间的太阳,总是与农事紧密相连,与太阳有关的词语,是土地与庄稼。乡间人最清楚是太阳养育了人类,最懂得对太阳感恩。当太阳历经辛劳,从大山的深谷里攀越上苍穹,他们总是以手加额,对太阳凝视良久;他们挎着犁,身后跟着欢快鸣叫的耕牛,太阳照着人的头顶,照着牛的脊背,人搔了搔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头皮,扯开嗓子唱开了:“太阳出来啰喂,上山岗啰喂……”这时候,牛便沉静下来,倾听着主人的清唱,舒舒服服地摇一摇耳朵,沉湎于万物之母给予的关怀。

鸟鸣总是与太阳的升起同步。大山中的鸟鸣,绝不仅仅是一种声音,在我的印象中,它更多的是一种气息。鸟儿是大地的嘴唇,它们的叫声是大地的歌唱。不然,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鸟儿一叫,大地就变得透明了?鸟本质上是属于女性的,它斑斓的羽毛和婉转的啼鸣,总有意无意惹动我们若有若无的情思。在我很小的时候,故乡有一种鸟,学名锦鸡,长尾修身,色彩艳丽,如果村里还无一人出动,它们是静默的,一旦有人荷锄上山,它们便活跃起来,争相展翅,扑棱乱飞。一个宁静的夜晚在它们的尾翼上过去了,一个充满生机的早晨从它们的嘴唇里开始了。牛羊出栏了,炊烟升起了,早就等不及的家鸡,跳过高高的门槛,到杏树底下的泥土中啄食去了,那些惯于表功的雄鸡,还飞上树杈,抻颈高啼。这时候,锦鸡便如孩子般欢乐,甚至斜抖双翅,抚摸一下田土上人们的头发,初升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光影在它们的翅羽上金子般闪光,溪水般流泻。

那时候,我们没有日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脑子里也没有二十四节气的概念,可夏天到来的第一个早晨,我就知道了。是树叶草梢上的露水告诉了我。暮春时节,露水就已经生成,可它绝不会湿人衣裤,只有夏天的露水才有这么顽皮。刚刚转到屋后,刚刚踏上那一条时隐时现蜿蜒而上的小路,就感到有一丝清凉,簌簌地浸润到我的皮肤上,一路走去,裤腿湿透了,身后,是蛇形的湿漉漉的地面。露水为我下了一场小雨,我让露水滋润了土地。短短的一条道路上,光线和色彩有了微妙的分别。

其实,从气象学意义上讲,真正的夏天还没有到来,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夏天已经写在大地的皮肤上了。那一块接一块的麦茬,不是夏天到来的印记吗?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咏叹庄稼的歌手赞美过麦子,“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麦田整整齐齐地摆在辽阔的大地上,仿佛一块块耀眼的黄金。麦田是五月最宝贵的财富,大地蓄积的精华。风吹麦田,麦田摇荡,麦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庄。”这不是浅薄的“诗意”,而是丰盈的生命,我从中触到了麦粒的香气,嗅到了麦粒的色泽,还看到了农人手掌上的茧子,甚至想象出农妇给孩子喂奶的情景……但我还是要说,我所钟情的,却是麦茬。那是多么美丽的图案,训练有素的镰刀,让它们体面地留存下来。它们已献出了自己的果实,因而能够坦然面对大地,面对培育它们的农人。它们是这个季节最美的花朵,使命完成了,剩下的,就是把根茎还给泥土。它们的湮灭是另一种生长,所以无所畏惧,雨季一来,它们就静静地倒伏下去,让农人的脚心触摸在它们纤维一般的身体上,重新翻种。

这样的季节,野兽出奇的繁忙。我曾经无数次观察和揣摩:那些家伙到底在忙些什么?没有任何结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它们绝不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我坚定地相信,那些大大小小的野兽,是以自己的繁盛,来显示大地的功绩。你见过松鼠洗脸的憨态吗?见过野兔来回蹦跳的样子吗?你以为它们为了什么?它们不为别的,就为了想洗洗脸,想蹦跳几下!这是它们生命中自然而然的需要,是一种至纯至洁的表达。大地因为养育了那些活泼可爱的生物而显得成熟和丰满。“如果没有兔子和鹧鸪,一个田野还成什么田野?……看到兔子和鹧鸪跑掉的时候,你不觉得它们是禽兽,只会觉得它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仿佛飒飒的木叶一样。”让我们认识并亲近它们吧,我们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泰戈尔“常常思索,人和动物之间没有言语,他们心中互相认识的界线在哪里。在远古创世的清晨,通过哪一条太初乐园的单纯的小径,他们的心曾彼此访问过。他们的亲属关系早被忘却,他们不变的足迹的符号却并没有消灭”。泰戈尔的所有作品,都在引领我们回到童年,回到爱。

夏季的夜空,星星多得让人害怕!天幕是宝蓝色的,星星就生长在上面,挨挨挤挤,像亲密无间的姊妹。其中一颗,大概明天就要出嫁,走门串户,正与姐妹们告别呢。“我们相约同去泛舟,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我们无目的无终止的遨游……”这不是写星星,我却固执地认为写的恰是星星。星星是宇宙间神秘的使者,存在于我们的理智之外,她们启示录一样玄妙的歌声只唱给倾听者。天文学家说,星星之间的距离都以光年计,我尽管相信它的真理性,却也无法抹去幼年的印象,我总觉得她们是没有门户的邻居,彼此关爱,如花朵一般,共同装点着天空的美丽;她们与人类也是这样靠近,仿佛站到山巅上去,就能摸到星星的脚趾头。

星光下的山野,呈现出谦逊而高贵的墨黑,涂染在莽无际涯的大地之上。在墨黑的围抱中,有一片白白的亮光,那就是我们世代祖居的村落,是村民扬场晒谷的石坝。肩上或手中的农具卸下来放到阶沿上了,鸡鸭牛羊收进栏里去了,明天的猪草准备到锅里去了,村民们就到晒坝里来,释放整整一个白天的辛劳。他们或坐在青石坎上拉扯闲话,或躺在晒坝中央的“凉巴棍”(用细竹条结成的席)上仰望星空。他们的闲话浸透着与农事有关的生活,因而是最轻松的。他们没有秩序,没有虚伪的礼仪,你随时可以插话,随时可以离开,可以文雅,也可以粗鲁。对待土地的态度教会了他们自律和节制,这就是他们内在的秩序。偶尔,他们也摆谈一些陌生的话题,比如城里人的生活,羡慕是有的,却绝不忌妒。他们本身就是从土地上长出来的庄稼,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剥夺他们与土地的关系了。

说说秋天吧!这是四季之中最辉煌的季节,相当于交响乐中最高潮的部分。“好一片原野,五谷为之着色!”这是十九世纪波兰诗人密茨凯维支的诗句。一说到秋天,我们首先想到的是累累的果实。你进入过秋天的果园吗?扑鼻的甜香里,带着淡淡的酸味,那是升腾起来的另一片大地。在我的故乡,没有大片的果园,只有零星的果树,在庄稼地旁哨兵一样站立着。它们都是一些普通的果树,有的在初夏就结实了,多数则在秋天。村落后面的山梁上,有一棵柑橘树,一个秋日的傍晚,霞光染红了山林,我背着一大篓牛草走下山岗,那棵孤独的柑橘树,猛然间扎入我的眼睛。饱满的、红透了的橘子,挂了一树,而树枝上却没有一片叶子!我放下背篓,坐在树下观看。霞光很快从山林中消失,远山近野呈一片黛青,只有这棵挂满了果实却没有一片叶子的橘树,火炬般燃烧。它的叶子是什么时候掉下的?果实是什么时候成熟的?仿佛在梦幻之间!这条路虽然毛草丛生,却并非无人走动,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采摘?是山民们都把它们当成了喜庆的灯笼,不忍心将其摘下的吗?……许多人赞美春天的花朵,花朵当然美,美得活泼,美得青春;果实同样美,美得典雅,美得高贵,浑身透发出母性的柔辉。

当我端上饭碗,用五谷冲散饥饿的时候,就免不了要想一个问题:是谁让大自然有了一个秋天?是谁让果实在秋天红透,让庄稼在秋天成熟?这几乎是没法解释的。然而,既然说到秋天,怎能不说到秋天的农人?秋天是对农人最高的奖赏。农人大概是获奖机会最少的一群,仿佛他们天生就是不该获奖的,可大地奖赏他,秋天奖赏他!在这颗蔚蓝色的星球上,什么样的奖励能抵得过大地和秋天的奖励?庄稼成熟的季节,农人习惯于在落日黄昏之中,走到村落之外。那里就是他们的田园。他们在田垄上慢慢地走着,庄稼看见自己的主人,怂恿着风,把自己沉甸甸的喜悦推涌到主人的怀抱里。农人轻轻地抚摸着它们的头,像抚摸自己的孩子。农人把所有的快乐化成嘴边的微笑。他们的微笑发自心底,就像脚下的道路一般自然,因而几乎看不出他在笑,却能分明感受到他的快乐。真正的快乐是恬静的,甚至奇异地带着淡淡的忧伤。世间最恬静的快乐就是农人看到庄稼时的快乐。在我很小的时候,常常看见身材矮小的父亲,在田垄间时隐时现,他的脸上就挂着那种微笑。家庭一系列的变故,没有能没收他的微笑是土地和庄稼让他坚强。他有时坐在田坎上,对着夕阳,悠悠地抽一锅烟。稻浪围裹着他,溪水在身旁浅唱,几只昆虫,在他面前的草梢上蹦来蹦去。

想起秋天的农人,我总对他们怀着极大的敬意。他们与生养我们的土地保持着最为密切的联系,正是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简单朴实的劳动,获得了我的尊敬。美国画家爱迪娜·米博尔在她画展的前言中这样写道:“美的最主要的表现之一是,肩负着重任的人们的高尚与责任感。我发现这一特点特别地表现在世界各地生活在田园乡村的人们中间。”

秋天是在农人的连枷声中过去的,冬天的到来却无痕无迹,即使那些雪们,也被城里人称为花朵。贾平凹说,冬天是流落民间的贵妇,寂寞是寂寞了,却并不沉沦,并不萧索。这比喻是贴切的。山野之上,木叶尽落,光秃秃的枝柯,晃刺刺地指向灰暗的天空。隐于草丛的小路显现出来,白蜡蜡的,从炊烟连向炊烟,从田边连向地头。一条狗,尾随在裹着厚厚棉衣的主人身后,默默无言地向山岗上走去。整个山野,宁静得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冬天不习惯问答。雪纷纷扬扬地下。雪缩短了天地间的距离。冬天是孕育的,土块的冻结,是提醒人们必须开采有度;单一的色彩,是让我们孤独,教我们沉思。生在乡野的人,冬天绝不会浮躁。冬天培植着乡村哲学家。我相信,人类许多伟大的定律,许多光辉的思想,一定都是在冬天产生的。我甚至疑心,要是没有冬天,地球上就没有思想;要是没有冬天,由猿进化为人的历程,就一定会漫长得多……

对季节的感觉,就是对生命脉搏和生活更高规律的把握。然而,我们再也把握不住了。我们的皮肤是什么时候死去的?我们对季节的感觉是什么时候沦丧的?我们从草长莺飞、绿树葱茏的大自然中生长起来,却为什么一面毁损着自然,一面又不无矫情地高呼“回归自然”?人类什么时候才懂得跳出以自我为中心的实用主义圈子,以全部的热忱和爱心,以最自然的姿态去拥抱自然?

我发现,对季节感觉的沦丧,是与民歌的消亡过程同步的。

几个有心人正在抢救民歌,然而,人类对季节的感觉是可以抢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