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架上有三千余册书,不多,却也不算少了。我甚至觉得,已经非常够了。这并不证明我以后就不再买书,只要我继续活下去,书是必然要买的。但是,我的房间就这么大,不能把所有的空间都让给书,我必须要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尤其是我的冥想不能与书靠得太近,否则就被剪断了翅膀。书毕竟与树林不同,与湖泊不同,书只是现实的影子,一个人在影子里穿行过久,就无法感受到大自然新鲜的黎明了。只要新买的书多得不能上架,我就卖一批旧书。那是一个艰苦的工作,比买书更需要判断力。我把一条麻袋放在身边,将那些抽出的书扔进麻袋里,让收废纸的人称斤论两地买去。能长久占据我书架的著作只有极少的一部分。
如果不是立志成为藏书家,为什么要在屋子里放那么多书呢!书是用来读的,不读,再多也等于无。书的数目,只有在我们的心灵空间能够承受的时候,才会引起阅读的欲望;这正如饭食,太过丰盛的宴会,我们往往吃得很少,而饭菜数量恰到好处甚至略有欠缺时,却胃口大开。我有一个朋友,很好读书,或借或买,读后皆有心得,后来,他自己拥有的书多了起来,把宽敞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他只好不停地退缩,像只可怜的鸟蜷缩在屋心的荒岛。书成了他屋子里漫流的海洋,却阻隔了他心灵回家的路。自从造成这一格局,他就不再读书了。他变得比少书时浅薄而俗气。
有人会说,对一个著作家而言,多一些书会给自己带来方便。或许是的,但切记不要迷信。法国的蒙田藏书一千册,比我的藏书还少,却写出了那么多好文章。值得一提的是,蒙田的藏书在当时世界范围内的著作家藏书中,数量已属相当惊人,那么,与他同时代的著作家,包括比他晚生31年的莎士比亚,特别是生在蒙田前面的著作家,又有多少藏书可供自己“方便”呢?事实上,书太多,是不能带来方便的,季羡林先生藏书很多,几乎每间屋子都被堆满,可他往往在家里找不到要查找的资料,非得去图书馆不行,事情过去多日,他才会在偶然间发现,费尽心机查找的书籍,正寂寞地躺在自家的房间里。
还有人说,书自己读不完,留给子孙读。他们把书当作可以获取利息的遗产,以为这份遗产会给子孙带去智慧。这种想法不说是愚蠢的,至少也不明智。书并非死物,人读过了,它就带上了那人的气息,如果不是坚韧的、具有伟大力量的书,它甚至还带上了读书人的性格和生活的原则。特别是多年放在架子上的书,早已形成了一种气氛,一种磁场,浓缩了主人的人生和时代。很显然,这些东西于子孙后代是不相宜的。他们或许还是要读,但是,将整整一个书房接收过来,既不利于朝气蓬勃地面对生活,对人的心智也有损害。我认识一个中文系教授,多么勤奋的人,多么好的人,一生除了教书、读书和著书,不再关心别的,没想到退休后不久,外出交信时脑溢血突发,死于道旁。他藏书极丰,达二万余册,前去吊唁的人们,对死者那个年纪轻轻就做了大学中文系教授的儿子说:你父亲给你留下这么多书,对你的学术生涯来说,是最宝贵的财富。谁知,只不过半年过去,他儿子就在报上登广告变卖父亲的书了。许多人骂他是逆子,甚至说他没出息,我却是非常理解他的。
如果是为了读书,就不能拥有太多的书;书太多,就得卖。我说过,对一个热爱书的人来说,卖书是需要判断力的,也是苦痛的。那些书都是你亲手花钱买来,或许还给过你营养,而今却要贱价卖出,怎能不费一番思量?尽管如此,还得忍痛割爱,如果我们已经为书所累,已经被书排挤得没有思索的空间,再好的书,对我们都有害而无益。
再说到买书。
这话题就复杂得多,因为各有所需,讨论它几乎就失去了意义。我想说的是,你再有钱,一次也不能买得过多,像郁达夫先生那样常常一次性买一板车回家,我觉得并不可取。只要是好书,个性必然鲜明。每一本书都是骄傲的,它们的通融是在咀嚼消化之后。一次不买得过多,既是对好书个性的尊重,也是对自己肠胃的爱护。
就我个人而言,我喜欢读那些寂寞的书,因而也喜欢买那样的书。寂寞的书即使放在闹市,也是寂寞的。它只为少数人准备,所以不会太被人关注。但是,只要把它捧在手里,读进心里,就会铺展出广阔无垠的天空,显现出绚丽无比的奇观。它们是属于精神的,是属于灵魂的,也是属于自然的。据我多次观察,这样的书在大大小小的书店放一段时间,必然会流失到街边桥头,那些以奇低的价格把它们买来的书贩,折价出售。即使在这等场合,它们依然是寂寞的。很少有人愿意买它们,因为三块五块也叫钱,也能割回二两猪肉,买回一大把萝卜缨子。
我常到街边桥头去买书。我绝不买盗版。被疯狂盗版的书绝大部分都不可能是好书。而且,盗版者的奸恶嘴脸,实在让人生厌。再说,盗版书大都错误百出,是对汉字的亵渎。既然仓颉造字使百鬼震慑而哭,证明汉字是有魔力的,是具有神性的,错字太多,是对神的不敬。我老家的农民,什么都可以拿来垫屁股,就是不坐报纸,不坐书本,因为报纸和书本上有字。我要买的是那些正版的寂寞的书。当然,而今的盗版术愈来愈高明,有时候以假乱真,稍不注意就会上当。陕西安康的田昌发先生曾对我说,贾平凹告诉他,盗版书的第十九页倒数第二行必有一个错别字,可我检验了多次,都不确实,而且我也想不通为何非要在那里有一个错别字。虽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但凭我的经验,还是能辨别出来,何况我所买的,是奸商不屑于盗版的寂寞的书。
我可以简单开列几本出来,让你看看:
《凡·高自传》(凡·高书信集):原价,8.8元;成交价,2元。
《月亮与六便士》:原价,19.8元;成交价,5元(隔日去看,只卖3元)。
《瓦尔登湖》:原价,14.7元;成交价,3元。
《伍尔芙日记选》:原价,12.8元;成交价,5元。
《蔚蓝色天空的黄金》:原价,13.5元;成交价,3元。
《张竞生文集》(上下卷):原价,49元;成交价,5元。
我基本上只用了原价五分之一的价格买回了这些书。更重要的是,我把它们买回来,它们却让我的精神接受了洗礼。尤其是上面开列的前三本,蕴含着多么高贵的灵魂啊!看到它们躺在肮脏的街道上,我甚至于心不忍。正由于此,当我隔日看到《月亮与六便士》还有一本摆在街上,并以3元出售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又买下了。当然,这做法并不高尚,也不聪明,因为那些书是傲慢的,不管把它们放在哪里,它们孤独高傲的灵魂都自成一个世界。而且,终究会有人去发现它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