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把时光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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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我们应该怎样做母亲

做母亲的,对子女少说一倍的话,就可以多获取两倍的尊敬。

在我看来,这几乎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在我的经验中,父亲一般都能克制,麻烦在于母亲。这绝非性别歧视,而是有其内在规律。由于生理的原因,女性比男性有更多的不便;由于社会的原因,女性比男性有更多的压抑;由于哺育的原因,女性比男性有更多的体验。如此,她们对社会就比男性怀有更多的不信任,而且总是以一种柔情的面目、一种高尚的方式,把这种不信任传达给子女,同时也为自己找到疏解的渠道。

还有什么比在子女身上唠叨显得更正当的呢?在人们眼里,那是被当成“爱”的。你看,她多么爱她的子女,子女已经二十多甚至三十多岁了,可她不仅要过问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婚事,他们跟什么人交往,还要过问他们是否修了指甲、出门时穿了几件衣服、穿了什么颜色的袜子、戴了什么式样的纱巾或领带,如此等等,凡是作为人可能遇到的一切生活细节,她都要过问。

她们为什么过问得这么细?

是为了修正子女,在人世间造出另一个自己。

这是爱吗?不,这是彻头彻尾的自私。世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每一个人都有而且仅有一个人生,子女从母体中分离出来,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他们需要过自己的生活。然而,那些做母亲的,却在“爱”的名义之下,对子女生命枝叶的伸展强行修剪,使他们消解个人意志,成为母亲的克隆物。这是对生命的残害。有的子女,母亲过问什么就回答什么,并从中揣摩母亲的意愿,一切按其意愿行事,这样,子女就成为母亲的乖乖娃,母亲就可以骄傲地对世人说:我的孩子听话!并暗自觉得自己的爱是多么成功,自己是一个多么称职的母亲。可有的子女却不然,母亲说得越多,话的分量就越轻,母亲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就越低下,甚至渺小(这样的子女占大多数)。他们在母亲的唠叨之中失去了对母亲的尊敬,有时候还会当面跟母亲顶撞。这样一来,当母亲的就会悲伤,由悲伤而愤怒,而觉得自己的子女不孝,是逆子!想一想上述两种情形,到底有多少爱的因素?

我读大学的时候,一个同班同学家住离校有两小时车程(火车)的另一座城市,每个周末都要回去,再有趣的活动也不参加,我问他何以如此,他立刻激动得满面通红,说他母亲冷漠残忍。他对母亲不仅没有半点敬意,还充满刻骨的恨。我不敢再问下去,以为他母亲真是残忍到他不回去做家务就要杀他的地步。半年后的某一天,我随那同学去他家里,才知他母亲是那般慈爱!她既不要儿子洗衣服,也不要儿子进厨房,只让他安安生生地清坐。她对儿子关心得多么到家呀,连儿子每进一趟厕所,她都要在外面大声招呼:“手纸挂在墙上的。”我的情况她当然要问,她儿子把我天花乱坠地吹嘘了一通,她就对我特别的好,连我家里的枝枝叶叶都问遍了。原来,她要儿子每周回去,不是让他做家务的,也不单单是为了看他一眼,而是要过问他的生活。我当时想,这母亲多好,多么爱他的儿子,可我那同学却冷笑几声,反问我:“你真的以为那是爱?”我觉得他不识好歹,渐渐与他疏远了。现在想来,他简直有哲学家的冷静和清醒。

真正的好母亲,必定是特别有主见的,她们在充分尊重人、理解人的基础上,总是在关键时刻说出关键性的话语。如果我们把规劝李白的那个磨铁棒的女人、把规劝韩信的那个“漂母”,都当成广义上的母亲,她们是多么伟大,因材施教,一语中的。她们以自己博大的爱心和明达的智慧,为中国历史奉献了一个大诗人和一个大将军。如果那两个女人真是李白和韩信的母亲,她们也会像我那位同学的母亲一样,企图深入到子女的每一个细胞,包揽他们的全部生活,我们怎么能读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迈诗句,怎么能听到“萧何月下追韩信”的美丽故事,怎么能欣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用兵杰作。那些凡事包办的母亲是没有主见的(我之所以不用“愚蠢”一词,是因为它太伤母亲们的心),首先是自己一生无主见,就把这种无主见当成了主见,把真正的主见当成了叛逆。她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给子女爱才是真正的爱,什么时候给子女忠告才会收到良好的效果,她们从来学不会把子女置于平等的地位,跟他们商量,只知道自个儿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休,以为是在荒地上撒种,只要种子撒得多,总有几棵苗长出来,殊不知人不是荒地,人有其个性,其心智,其思想,无休无止的干涉,只会引起反感。没有主见的所谓“谆谆教诲”,不是造就庸才,就是造就叛逆,并为自己作为母亲应该享受的尊荣挖掘墓地。

这似乎与上文矛盾,既然她们希望把子女克隆成另一个自己,怎么能说没有主见?试想想,再听话的子女,能把他们克隆成母亲吗?举一个简单的伦理现象:子女生下的孩子,应该把老母亲叫奶奶或外婆,这就是说,子女毕竟有了自己的婚姻。根本办不到的事情,却强力为之,难道是有主见的吗?

有的母亲就要骂我了:姓罗的,你这杂种!你哪里理解当母亲的心啰!我们是怕子女在社会上吃亏,才苦口婆心地把自己的人生经验传授给他们,你却这样糟蹋!

对此,我劝大家去读一读罗素。罗素告诉我们,人活一世,不可能懂得多少生活的绝对价值。因此,老年人不可能给予年轻人多少有价值的忠告。

当然,这里的“老年人”,不单指母亲,还指父亲。

我已经做了父亲,我要时时提醒自己:儿子是一个人,我得把他当人来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