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熟识的画家曾就重庆和成都两地男人的性格做过这样的对比:倘若自己的女人被人调戏,重庆男人二话不说,拖起板凳就向调戏者的头上砸去;成都男人则把平息事端的希望,寄托在调戏者自我道德的束缚上,若此君太不自觉,他们也只是悻悻然,绝不贸然动手。
这话很毒。如果那个画家不是上溯八代皆为成都人,我就有理由认为他是对成都男人的恶意诽谤。可是,不仅他祖祖辈辈都是成都人,话还说得相当真诚,绝无损人的讥诮。在座的另一个不拘行节的朋友质问他:你遇到过这类事情吗?画家舔了舔嘴唇,静默良久后说:谁都有可能遇到,如果他的女人长得太漂亮的话。事实上,他的女人就被誉为芙蓉花。芙蓉花是成都的市花。
如此,大家就严肃起来了。从画家无奈的神情看出,他深恶缺乏血性的性格,痛恨自己不能像重庆男人那样,豁出一条小命,保护自己美丽的女人。但是,性格已经铸就,按他自己的说法,他还是细胞的时候,父亲就在祖先的大河里磨平了他的骨头,从母体内挣脱出来,他呼吸的第一口空气就是温驯的,第一声啼哭就像成都大平原一样没有起伏。因此,不管怎样有意识地使自己的性格变得棱棱峭峭,一到关键时刻,就还原为本来的面目。
于是,几个惯于思辨的人,不再就事论事,讨论起重庆男人和成都男人之所以有这种分别的缘由。重庆和四川东北部居民都是巴人后裔,巴人生活的地域集中在丘陵地带,丰富的水资源使之成为一个水上民族,以渔猎为生,以弓弩为图腾;瑰丽的生存空间,让他们得山水之滋养,疏阔流动,乐观开放,能歌善舞。《楚辞》记载的“下里巴人”,就是巴人用于合唱的上古民歌;《风俗通》记载的“巴渝舞”,则是巴人聚族狂欢时的集体乐歌。浪漫的巴人甚至在临阵杀敌时依然纵情歌舞,刘邦称巴渝舞为“武王伐纣之歌舞”,他平定三秦时,招募巴人为前驱,且舞且战,每每得胜。这种传奇行为和浪漫激情是其他人群难以想象的。同时,长期的迁徙又使巴人具备了不畏艰险的韧劲。与巴文化的“水性”相对,蜀文化则更重“土性”,这种文化传统由上古蜀人建立,主要集中于成都平原。西周时代蜀王杜宇就曾“教民务农”,秦代李冰为蜀守,修筑举世闻名的都江堰,使成都平原“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荒年不再,“天下谓之天府”。这种发达的农耕文化,使蜀人恋土重迁,四面重山中为盆地的地理环境,使他们视交流为畏途(李太白的《蜀道难》可为反证),最终形成了重现实轻幻想、因循保守、亦庄亦谐、自足孤立、隐忍退让的集体性格,这种性格,在男人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
对这一段很有文化的阐发,画家却大摇其头。他虽然以线条和色彩表达思想,但读过的文史哲一类书籍,不比在座的任何一个从事文学的人少,而且见解也似乎更加犀利。他反对动不动就从历史中寻根的做法,认为天底下的工作没有哪一种像“寻根”这般简单而粗俗。比如上面的那一段文字,不管查阅了多少典籍,经过了多么艰难的整合,大体上说都是抄来的,有什么事情比抄书更简单?农人种土豆,虽都是土豆,可今年的土豆和去年的土豆毕竟不同,必须年年种,才会有新的土豆产出,如果农人把去年的土豆翻出来,自欺欺人地说成是今年种的,就只有等着饿死。尤其是“集体性格”一说,让他极为反感。男人的性格就像女人的脸,美有不同的美法,丑也有不同的丑法,既然没有集体美,也没有集体丑,哪来什么集体性格?说到这里,还是那个不拘行节的朋友问他:既然如此,你何必要说重庆男人和成都男人?你干脆就说自己,不就免去了我们费心劳神地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吗?
这句反问是有力量的,画家终于沉默下来,我们也不再讨论这件事。
一年过后,我由巴人区迁到成都,也就是蜀人区。我始终没有忘记画家的话,没有忘记我们的那次讨论。闲暇时光,我爱到各处走走,熟悉成都人的生活习俗,更重要的是研究成都人的性格。女人的性格是大同小异的,男人的性格却千差万别,正由于此,文学作品中写女人,多从感情入手,写男人却从性格入手。点滴的生活中当然浸润着人的性格,但是,它到底没有在极端事件中表现得那么充分和深入,这也正是文学作品多把生活戏剧化的原因。怀着一种并非恶意的冲动,我想看到画家描述过的场面。但是,我到成都已两年有余,大大小小的场合也都去过,如此邪恶的事件却一次也未遇上。
然而,我却遇到了另外的事情——男人毒打女人。
不是遇到一次,而是多次。
仅说其中的两次。一次是晚上九点左右,我到街上散步,背后突然传来不寻常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一个男人的手掌打在了身边女人的脸上。紧接着,男人的拳头在女人的头、背乃至前胸一阵重击,不像打女人,而像打沙包。女人不是沙包,于是坍倒了。从情形上判断,他们是夫妻,为了一件小事,男人动怒了。第二次是下午,我到一家音像店买CD碟,旁边饭店里传出吵闹声,有许多人围观,我也凑过去,看见一个戴了耳环、二十五六岁的女子正跟店主吵架。店主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粗壮男人。他们在争吵中向好奇的观众道明了缘由:那店主向女子借了钱,说一个月还,可而今三年过去,却没有还钱的迹象。以前,每隔三两月,还向女子解释一下,现在解释也懒得。听众都觉得店主无理,他向女子借的钱不过三千元,他的饭店生意不错,还三千元易如反掌。有几个好心人劝店主赶快把钱给女子,免得影响自己的生意。店主听说要影响生意,抓住女子就打。他一拳头就把女子的耳环打飞了,不知是打断了链条,还是打破了耳朵,之后手脚并用,在女子身上乱捣,女子原本站在两级石梯上,现在扑倒于街面,挣扎着要起来,店主却抓过一张木椅,往女子的背上一放,再坐到椅子上去!
(成都双流县一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女子被一男人当街活活打死的事件,我跟全国人民一样,从新闻上知道了,但我没有亲见。)
我想,许多人都见过男人打女人的事情(越是粗俗的社会和野蛮的人群,打女人的事就越有可能发生),但是,先不说谁有理,在并非你死我活的情形下,把女人打得这么狠的,还并不多见。
自己的女人被人调戏,只敢红脸,而不敢劝阻,更不敢与非礼者拼命,可在其他女人面前,却一阵狂轰滥炸,大显威风,这当中贯穿着一条共同的原则。这条原则让男人显得很卑微,很可怜。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试图像先前一样,从地理环境和旧有习俗中去寻找渊源,可怎么也找不出来,因为在很长一段时期,打女人是一个世界性问题,也就是说,它曾经几乎是全世界男人的“集体性格”。可现在很多人都改邪归正了,这里的男人何以还没转过弯来,且打得这么毒?
有人问:成都的女人是否特别的不逗人爱?
这问题是不值得讨论的,女人只要不是天生邪恶,都有其可爱处,何况成都女人虽不善于打扮,性情却极是温顺,李笠翁盛赞的“态度之美”,在我看来,莫过于成都女人。她们说话的腔调,如羔羊一般,充满了对世界的信任和依赖感。我有一个陕西汉中的熟人,每次见面,他都要说起成都女人声音的美,“醉人啊,”他说,“听她们说话,你觉得满天都飞翔着和平鸽!”
问题不出在女人身上,而出在男人身上。对这里某些男人的行为,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因为他们在另一个好色男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怯懦,使之心理失衡,于是找女人发泄。
不懂得保护女人的男人,就不配享有女人的爱情。女人用她们的姿容,更用她们的爱情,使世界变得美丽。女人给予世界的,往往不是财富,也不是智慧,而是一种状态、一种心情、一个念头。我这样说,可能要招致女权主义者的反对,但是,我相信日本池田大作在他的《女性箴言》中说的话:当女性对男性在事业上怀有竞争意识,她们就自己制造了男女间的差别。这不是本文所讨论的范畴,因此不深说。我要表明的意思是,如果男人连女人都不愿意保护,那就是破坏了世界的心情,打乱了自然的秩序,是对自己性别的侮辱,更是对文明的反动。
最后特别需要说明的是,我所见的无数次男人毒打女人的事件中,女人虽打不过男人,可没有一个女人流过眼泪。上文举出的第二个例子,那女人被打得多惨,旁人将她扶起时,她膝盖处的裤子全磨破了(很厚实的牛仔裤),她的耳朵、下巴、手掌都流着血,可她竟没有流一滴眼泪!
女人遭受毒打却不流泪,让我感受到极端的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