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把时光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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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有些事情没法忘记

如果我们已经混得人模人样,就想把自己的过去忘掉,同时也希望别人把那些事情忘掉。事实上,别人可能忘掉了,我们自己却没法忘记。我们是从底层爬上来的,并不是爬到了多高,只是衣食不愁,略有积蓄,且在小范围内被认识和尊重,但在中国13亿人口中,无论如何,也可以排列前10亿位。如此,我们就有理由成为后面3亿人生活的旁观者,我们高高在上,同情他们,悲悯他们,有时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他们,唯独不愿承认自己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为什么要承认呢,我们已经不在生活的最后一排了,那群人是我们的往事,是我们活着的伤疤,除了战场上被敌人砍下的伤疤,别的伤疤都不可能与“美”挂上钩,说不定还涉及我们的尊严;卑微对人的最大伤害,就是强制性地剥夺人的尊严。即使能干的父母在我们刚一出生时,就给我们确立了很高的社会地位,我们不会受贫穷的困扰,不会受势利的贱视,于是就没有令自己愧不敢当的旧事吗?谁也不能这么说。

——要是能忘掉那些事情就好了!

可是偏偏忘不掉,那些事情是隐藏在我们心灵深渊里的鱼,拿起架势用网去捕,是捕不到的,它总是在我们最放松的时候浮出水面,给予我们意外的打击。比如我们正饮酒作乐的时候,正高谈阔论的时候,最丧气的是我们正自鸣得意的时候,辽阔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它暗黑的身影。我们的胸腔里发出滚雷般的咆哮,想把它喝退,但无济于事,它既然好不容易瞅准时机浮了上来,不把我们的心咬得发酸,发痒,发颤,就绝不退缩。它咬住我们最敏感的神经,把我们拖下水去,让我们跟过去的生活打成一片,融成一体,让我们承认,过去不仅是我们现在的姊妹,干脆就是同一块燃烧的煤。这真是败兴!当海面再次归于平静,我们木讷了,再没心情买醉了,更不可能自鸣得意得起来了。

难道我们真的没有更聪明的办法躲避它的纠缠?

当然有:公开承认它的合法地位,让它跟我们站在一起。

我认识一位退休教授,而今虽年过九旬,可齿不危,发不秃,耳聪目明。每到周末,我就跟他去校外的小酒馆里边谈边饮。他博学,宽容,豪爽,健谈,学品和人格都一向被人称道。可在长达十年的交往中我发现,每到尽兴处,他总是突然沉默而且悲伤。我觉得他心里有事,但根据他的性格,不是一个藏得住事的人,就没多问,简简单单地把这现象归于年龄不饶人。可在半年前的某一天,我俩喝了酒,他邀我再去他家里坐坐。回到他家,他让小保姆去买菜,保姆说有菜,他说不管,你再去买些,小保姆出去了,他才把我请进书房,且把书房的门闭了。家里再无他人,闭不闭门都无关紧要,他这样做,有意无意地制造了一种神秘的气氛。我换了一种心情,感觉他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

果然,他在狭小的屋子里转了几圈,语调沉缓地讲起了一件旧事。

他有一个妹妹,十五年前凄凉地死去了,而对于妹妹的死,他是有责任的。

大半个世纪前,他妹妹跟私塾老师私通,被发现了,他们的哥哥(家里的老大)想把妹妹当场打死,枪都上了膛,妹妹却被奶奶保护了起来。当夜,老大做了一个梦,梦见后山整个儿垮塌,便问身边的妻,妻说,这是不祥之兆,一定是你想处死妹妹惹怒了山神。老大暗恐,放了妹妹一条生路。可家里一直没让她出嫁,谁都觉得她丢脸,谁都不理她。快入老年的时候,妹妹收养了一个孩子,长成后,那孩子外出打工,再不愿回来侍候她,钱也不寄一分。妹妹孤苦无依,就来投奔二哥,也就是我认识的这位教授。按理,二哥早年丧妻,有妹妹前来作陪,当高兴才是,然而,他始终觉得妹妹是不洁的,对她异常冷淡,住了半个月,妹妹就走了。不久传来消息:妹妹服农药自杀身亡。

老教授把这件事讲完,双泪横流。他说,十五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地把这件事忘掉,可做不到,越想忘掉它,它就越是贴近他的心,最后跟他的心长在一起。他又说,这是他的家事,本不想以他的家事来让我烦心,但再隐瞒下去,他就要炸了。

自那以后,我发现老教授再没有出现过猛然之间沉默和悲伤的时候。他勇敢地承认了自己曾经有过的褊狭和残忍,打开了一道栅栏,把几段岁月连在了一起,成就了一个完整的自己。

这方面,小说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他们可以把自己可叹可鄙之事化为小说中的人物,作者自己则躲在暗处,依然充当旁观者,让人物去表演,小说家胸中的块垒却一吐为快。即使他们说的是“我”,且略加考证,就会发现这个“我”真是他们自己,但你也不能这么认定。郁达夫先生公开宣称文学就是作家的自叙传,但谁要将《沉沦》中的“他”说成是郁达夫本人,就要遭到文学理论家们的嘲笑。可恰恰因为这种似是而非,使许多作家厌恶。说穿了,这种局面依然不能让作家摆脱心病,于是,卢梭写了《忏悔录》,蒙田在自己的随笔里承认自己年轻时得过两次淋病,从五、六十年代走过来的中国作家,不少人拿起笔,拎住晚年的光阴,写悔过文章。没有谁强迫他们这样做,是他们自己受不了,自己让自己说。

说出来并非为了获取道德上的解脱,不是这个意思。我说过,这是让我们承认那些旧事的合法地位,从而成就一个完整的自己。人的几段生命,如同冰之融于水中,无法分割。做到这一点,我们就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自己的病在哪里,就永远也不会张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