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把时光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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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响声

每到天黑,这妇人便觉得有人在吃她的奶。她裹着厚实的棉袄,丈夫也在煤油灯下守护她,但她就是感觉有人在吃,吃得很厉害。她的奶水就这样被吸空了,继之以血,后来血也被吸空了,她成了一片枯叶。当下一个冬天到来的时候,她跟山上的枯叶一起,飘入了尘土。

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听来的事情。那妇人住在我们罗家坡东边大约十里外的山坳里。

西边则是另一宗事。那边是妇人,这边是孩子。孩子名叫黑娃,我至今记得的。黑娃比我大,我知道他的时候,他已经十二岁了。十二岁的黑娃吃了八年的胡豆。只吃胡豆,别的啥也不吃。每顿不多不少,吃二十四颗。那年月是大集体,胡豆作为杂粮,只种在田边地角,每户分不了几斤,要满足他日积月累的消耗,把他爹苦死了。他爹常挎着背篼,山上山下地找别人借,或者买。黑娃十二岁那年,那个尖下巴的男人爬几面陡坡,转到了我们村,热得身上的汗水也在沸腾。他坐在石磙上,说自己的儿子,把汗水说冷,接着又把汗水说干。好多人围着他听,好多人都抓出一把胡豆,送给他。他牵开小口袋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泪水和别人送的胡豆一起装进口袋里。此后,每过一段时间,他就来罗家坡一趟。来了三年,不再来了。这一年我们村小春丰收,分胡豆的那天,有人忽然想起他,说:“噫,那人咋好久没来过了?”没有人回答。大家都猜出他为什么不再来了。

东边西边有事,南边北边难道就没有吗?一样有的。

北边高耸的石嘴上,住着一母所生的八弟兄,这八弟兄都养不住老婆,他们的老婆或很早就死了,或过门三五年就跑了。我七岁那年,老五的老婆发急痧死在庄稼地里,办丧那天,我跟父亲一道去送人情,见他们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她很喜欢这个媳妇,这媳妇能干,又孝顺,她丈夫已不在人世,心想几个儿子都不成器,将来唯有五媳妇可以靠,结果她需要靠的时间还没有到来,这媳妇就死了。老五见了我父亲,很热情地过来递烟,递了烟又回去劝他母亲:“妈,你莫怄,过一阵我给你结个初中生进屋。”他不是指在读的学生,而是指初中毕业的女人。那时候在我们山里,男人上过初中的也极其稀罕。听见的人都笑,他本人也笑,只有他母亲哭得一抽一抽的,没有声音,只是一抽一抽的。这是伤心断肠的哭法。她没从儿子的话里得到安慰,反而听出了日子的无望。

南边是我舅舅。我舅舅跟我们住对河,需下山,过河,再上山,才到我们村,路程不下二十里。他女儿,即我表姐,嫁到了罗家坡。他把他女儿就叫女儿,好像女儿就是他女儿的名字。有一年三伏天,晒着火红大太阳的午后,听见舅舅在坡脚喊他女儿了:“女儿呢——女儿呢——”喊答应后,他说:“谷子该割的时候就割哟。”说了这一句,他转身就走,表姐去追,可追不上。他不是走,而是跑。他顶着烈日跑那么远的路,把女儿喊应就为说这么一句话,你们都看出来了,我舅舅疯了。我舅舅就是从那一天疯掉的。往后,他像将军一样领着一支队伍,在河谷地带游走,以吃死鱼和生螃蟹过活,家人把他押回去,过不了夜又跑。他不能只顾自己,还要顾及他的士兵。他的士兵是将近二十条野狗。野狗伤人,人不找狗出气,找人出气,我舅舅表面上是病死的,其实是被人打死的。

在我童年的天空底下,到处都是事。东西南北有事,我们村,我们家,也有。许许多多。在别人眼里,我知道经历的这些事都是渣渣草草,可在我自己这里就不一样了。它构成一大片的响声。有人通过颜色或气息记忆,我是通过响声。静有静的声音,寂寞也有寂寞的声音。我听得最多的是寂寞的声音。总是吹风的大山,总在山弯里找出路的长河,总是比山高的蓝天,总在劳作的人们以及为生存忙碌的万物,都是那样寂寞。他们不动,不哭,不笑,不说话,我都能听见他们。我的童年,被他们弄出的喧闹抑或静谧的响声灌满了,我就带着这些响声,叮叮当当地走我的路。许多时候,我想忘记它们。它们让我难受。但是忘记起来非常困难,比如直到今天,我也不大敢去柜里取碗添饭,碗响的声音,必定让我想起一身青色的外婆。她青色的衣袖,还有投到地上的青色的影子,都能发出叫我心痛的声音,心痛得总要把眼睛闭那么一会儿。

有人问海明威:一个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是什么?

海明威回答:不愉快的童年。

我想海明威是对的。

不愉快的童年让我成为一名写作者,因此我没有理由要忘记那些响声,我得珍惜它们。我把响声一个一个地从兜里摸出来,写成一篇一篇的小说。到某一天,我兜里不剩童年带来的响声时,我就不能写作了。因为很显然,我现在听到的声音更密集,也更繁杂,但它们都只能响在我的生活里,而不能响在我的生命里了。我希望自己的写作,是属于生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