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能享受纯净的生活,我做出过许多努力。最能证明这一点的,是我从一家效益不错的报社辞了职。我辞职并不是找到了更好的工作,也不像有些人那样经过深思熟虑,而是“突然”做出的决定。哲人说,做重大决策的时候,需要的不是考虑再三,而是切实的行动。可我也并没把辞职当成什么重大决策,而是自然而然的走向。这样说,仿佛表明我成竹在胸,其实不是,我不仅没找到新的工作,且无积蓄,辞职后不到一个季度,生活就陷入了窘迫难堪的境地;与此同时,我成了没有组织没有单位的人,因此也陷入了寂寞的泥沼,比如说,早上醒来,不自觉地看表:哟,早已超过上班时间了。猛地翻身起床,着好衣裤,才醒悟过来:你已经没地方可去了!我曾多次站在窗口,看着那些为赶去上班而行色匆匆的人,在我眼里,他们的匆忙也成了一种幸福。可是怪谁呢,辞职是我主动的行为。既然希望过上纯净的生活,就没有权利为失去的东西而惋惜。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我终于平静下来,走进书房,开始了读书、思考和写作。
相对而言,这的确很纯净,我所做的每件事,都是自己愿意的。在我的书房里,没有无聊的应酬,而在当记者和编辑的时候,这种事是最让我烦心的,一旦有人需要你,不管与你见过一面还是两面,甚至从未谋面,都仿佛跟你是八辈子的朋友,吃饭,喝酒,休闲,根本不管你有没有时间,不管你是否乐意,都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来。当然可以拒绝,但话没出口,邀请者立即将你堵了回去,好像这顿饭你不去吃,他的钱就花得太冤:要不是请你,他就不会请别人,之所以请了别人,是为你做陪客的,现在,那些陪客都已打过招呼,不好推掉,你又不去,不是花冤枉钱吗?花钱事小,关键是他太没面子了,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面子扫了,以后还怎样在世上混?这么一说,你觉得事关重大,不去花他的钱,的确太对不起人家。同时你的虚荣心也涨起来了,仿佛自己的一张脸,大得可以画世界地图。不过,我在这一点上还算清醒,知道只要给他们办事,不去吃饭也行,没有愚蠢到以为离了我别人就吃得不高兴——以那种态度邀请你的人,多半不是你的知己,也绝不把你视为知己,你只是他可以用得着的工具。然而,即便懂得这个道理,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不敢担保每次都拒绝的,尤其像报社那样的单位,需与社会各界联络,而喝酒休闲是人们联络的主要方式,每次拒绝不仅找不到新闻线索,久而久之,你就跟社会脱节了。所以,许多时候,我还得去,不管多么无聊,都做出兴致勃勃的样子。事实上,绝大多数情况,我不可能在那种场合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只有虚伪的做派和消耗生命的可耻,我在感情上厌恶这种生活,我的生命不需要这些,因此异常的痛苦。
不能改变现状,可以选择逃避。现在我逃进了书房,那种应酬就不存在了。我有一定数量的藏书,以前读过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没有读完,某些好书还想重读,我可以根据自己近段时间的心情和理解能力,想读哪本读哪本,风吹哪页读哪页。我也可以随意思考问题,这些问题多数与我眼下的生活无关,思索它们,会给我带来宏阔的境界和无比的快乐。当我觉得自己的思索有些意思,就将其写成文章,并以这样的文章获取简单的生活之资。
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走出房门。在我的住所之外,有两个大花园,我可以坐在花园的游廊上享受阳光和青草的气息,也可以沿着摸底河,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甚至坐车出城,在农人的田园里待上一天半天。整个宇宙,仿佛在我心里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看不到宇宙的边缘,却能感觉到宇宙的内心。我知道真理得来不易,因此并不奢求。对那些不可知的事物,我宁愿承认自己的愚蠢。人类本就有许多可笑之处,最大的笑话,是以自己的愿望妄度一切事物。比如天堂,好色民族的天堂上一定住着大量面容姣好的妇女;没吃过饱饭的人,心目中的天堂一定到处都开着免费食堂,食堂里不仅有红薯,说不定还有红烧肉。人类还依照自己的智力来想象动物,并以自己为参照判断它们等级的高低,在动画片中,总是将别的物种——尤其是那些已经消逝的物种——拟人化,并以为把动物拟人化就表现了动物的可爱,表现了人类愿意与万物和平共处的情怀,甚至是抬高了动物,却永远也不愿意想一想:你说那条狗像人,就相当于别人骂你像那条狗。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特殊的生命规律,“吼叫是狼的安慰,鸟鸣是森林的安慰,爱情是女人的安慰,箴言是思想者的安慰。”我们不能因为狼吼叫起来骇人听闻,就剥夺它吼叫的权利。在狼们眼里,吼声越是凌厉恐怖,说不定越美……
我想着这些事,一只红蜻蜓是什么时候落在了肩头上,我是不知道的。日影西斜,浅唱的溪水由明而暗,农人也带着庄稼成熟的表情走向村舍,我便起身回城。
我相信,在许多人眼里,这都应当算得上一种令人向往的生活。其可贵之处,是摒弃扰攘的世界,充分地研究自己。过去的日子里,我们研究着别人,别人又研究着别人,何曾研究过自己?我们都忙于打听别人,把自己冷落了,忽视了,以至于死亡降临时,才猛然间发现我们认识了那么多人,却唯独不认识自己。当我们不带任何欲望地解剖自己时,会惊异地发现,我们跟大自然是如此的息息相通,一滴水是自己,一片叶是自己,一声牛哞是自己,连鸟儿飞翔的姿态也是自己。
这是真正纯净的生活!
遗憾的是,这种生活很快就不存在了。
我以前并未住在省城,是辞职后自己把自己调入省城的。以前的那些熟人,短暂的沉寂之后,突然想起我这个人来,又给我打电话——并不是过问我的生活,也不是像朋友那样倾诉友情,而是有了严肃的事情需要我帮忙办。在他们那里,最严肃的事情莫过于升官发财。对那些跑腿的事务,我是乐意做的,对有些事,比如跟某官员套近乎,为他们升官说两句话,我就极端厌恶,也无能为力。可他们不管这些,紧锣密鼓地催逼。你不是进省城了吗,不是跟一个省的权力中心靠得更近了吗,要找手握权柄的人不是挺方便吗,帮助老熟人提拔提拔不是有了更加可靠的保证吗,这么一阵推理,人往往就兴奋得头晕目眩。比如M有了这想法,立即给罗伟章打个电话,让他混进省府大院,在相关领导面前把M的情况讲一讲,给那领导留下一个初步印象,至少知道有M这么一个人。这一步做了,M再亲自上省城。这是一种情况。另一种,某人在地方上吃了亏,或者他们认为吃了亏,半夜也要打个电话来,向我言明经过,让我第二天一早就向某领导或媒体反应。如果我觉得他们所讲的事太离谱,免不了咕哝一声:这怎么可能?立即就会遭到反驳:现在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弄得我哑口无言。举例言之,我有个熟人,谈了个女朋友,后来那女孩不愿跟他,向他说明之后,另择佳偶。可我那熟人耿耿于怀,让我请一个省报记者去把那女孩“写一版,丢丢她的丑”。人家恋爱自由,又没违法乱纪,有什么丑好丢?听到这样的笑料,我想人人都会骂我的那熟人无知,但我要对你说,他是名牌大学毕业生。
他们的无知不是无知识,而是无道德和秩序。
叫我怎么说呢,人家也有证据,社会上的有些事,用正常的眼光审视,是根本不可能的,然而不仅可能了,而且实现了。
但他们也不想想,罗伟章是什么角色?准确的定义是:罗伟章,客居他乡的无业游民。一个无业游民凭什么去跟省长说话?凭什么去给部长打招呼?凭什么请省报的记者千里迢迢下去采访,目的是丢一个追求恋爱自由的女孩的脸?就算我大着胆子,想方设法窜进某个部门去,说:我叫罗伟章,我来……最多到这份上,就会被轰出去。人家以为你是搞保险的,或者是化妆品推销员。
一方面,我对这样的事情感到厌恶,另一方面,我帮不上熟人的忙,又深感惭愧。这样一来,我就没法宁静了,我付出巨大代价得来的纯净生活,就这样轻易被打破了。它远远不是外在的,而是深入到内心。早上起来,我不能阅读,不能思考,不能写作。甘做奴才仿佛是人类的特权,也是人类远不及动物的地方——你见过一只狗或一棵树因为受欲望的驱使而做另一只狗或另一棵树的奴才吗?我看到了这种可悲,因而尽量回避。被迫靠近自己竭力回避的事情,心里的那种窝囊,是可以想象的。我在一个接一个的幻梦中游弋,直到头脑发痛,才暂时收回,可很快又滑入幻梦的深渊。干脆去睡觉吧,然而,闭上眼睛比睁开眼睛时还要清醒。我的睡眠差到了极点。而睡眠的好坏,乃是灵魂是否安宁的试金石。亚历山大将与大流士激战,那天早上,他沉睡不起,眼看开战的时间迫近,手下才进入他的卧室,到他床边叫了三次才把他叫醒。东奥皇帝准备自杀,他先整理了自己的东西,给仆人们分了钱财,而且磨快了自杀所用的刀刃,并弄清各位朋友是否撤离之后,就睡起觉来,打算醒后自尽。他睡得那么深沉,仆人们竟听到了他的鼾声。亚历山大也罢,东奥皇帝也罢,都有一颗坚强的灵魂,因而在遭遇激战和自杀这样的极端事件时,也能镇定自若地睡觉,也能在规定的时空内享受纯净的生活,我是凡夫俗子,无法达到他们的境界,因而我的灵魂就不安了,我的纯净生活就结束了。
从人与人的对比当中,我得出两种结论:一、人不能享受纯净的生活;二、能永远享受纯净生活的人,不是彻底的坏蛋,就是绝对的圣者。从人与动物的对比当中,我得出的结论是:人不可能达到动物的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