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心软的人。一个男人太过心软,总是被人见笑的,老实说,我自己也常常暗自羞愧。羞愧是羞愧了,心却非但没有硬起来,反而变得越发的不堪一击。比如有次看“人与自然”,一只母猴背着它的孩子在清澈的河水里穿行,一条体形庞大的鳄鱼潜游过来,只听一阵惊心动魄的水响,母猴侥幸逃到了岸边的树上,可它的背上没有孩子了。那时候,鳄鱼还未露出水面,母猴俯视着被搅浑的河水,发出断断续续的、如刀刃切割出的哀鸣。当鳄鱼咬着湿淋淋的小猴向岸边走去,母猴咧着嘴,惊惶四顾,似乎希望得到援助,救下它的孩子,然而四野没有它的同类——即便有,又能怎样呢!——也不见神灵,它孩子的命运已经铸就了。母猴的哀鸣声惨恻动人,还用双臂抱住头,像马上就要昏厥过去。看了这一幕,我躲进书房,任泪水恣意流淌。尽管“残酷”一词不适用于动物界,但我们没有理由就此拒绝去体察一个母亲的心。更何况,对动物犯下的罪恶,许多时候不是动物本身,而是人。
作家叶广芩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陕南周至县围山追打金丝猴(剥皮制衣),边追边砍树,不断缩小它们的领地,可谓釜底抽薪。当两个猎人终于追得一只母猴走投无路,就举枪准备射击。扣动扳机之前,母猴突然抡出一只手掌,意思是让他们稍等片刻,因为它的怀里抱着自己的孩子,背上还背着一只别人的孩子。两个猎人为它的这一举动感到吃惊,就暂时把枪放下了。母猴立即行动,给两个孩子喂奶。两只小猴不知是由于受到惊吓,还是事先吃饱了,拒绝噙母亲的乳头,母猴于是把奶挤出来,挤在树枝上,希望自己死去之后,两个孩子能够用它挤出的乳汁抗拒饥饿。当母猴把奶袋挤空,便勇敢地面对猎人,之后用双手把脸捂住,仿佛在说:“你们——开枪吧!”
叶广芩说,这故事是那两个猎人的后代讲给她听的,并非她的杜撰。
让我感到幸福的是,那两个猎人的心在最后时刻变得柔软了,他们悄然撤退,并从此不再打猎。我是多么感激那两个猎人。我想,当母猴取下蒙脸的双手,发现猎人已经远去,它会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个世界,它抱住它的和别人的孩子,会是怎样的一番悲喜交集。
遗憾的是,像那两个猎人似的顿悟,并不会在每个人身上发生。我们已经习惯了视动物为草芥,想当然地认为,只有人类才有情感,动物没有;动物不仅没有情感,连痛感也没有!就算承认它们有痛感,也无关紧要,因为它们的职责就是供人类食用、驱使、娱乐和蹂躏。
说到娱乐和蹂躏,最典型的莫过于西班牙斗牛。不管西班牙人把斗牛士吹捧得多么伟大,那也是让我无法理喻的一类人。我没有机会去西班牙看如何斗牛,但从小说中读到过,从电视里见到过,斗牛士做出很勇敢很绅士的样子,但无法掩盖骨子里的野蛮,甚至怯懦。
前些日子我去一家监狱采访,有半天空闲,无所事事,就顺手拾起某干警放在办公桌上的一本书看。那是余秋雨的《行者无疆》,其中有篇文章,标题叫《只因它特别忠厚》,讲的恰恰是西班牙斗牛。余秋雨也对这个历史悠久的所谓运动抱着深深的质疑,认为如果想以此印证人类的勇敢,为什么不去跟狮子斗?不去跟老虎斗?自从人类会用牛耕田,它们就毫无怨言地为人类默默牺牲,而人类偏偏要去激怒它,并杀死它;这也罢了,为什么又要把这种毫无公平可言的较量说成是人类的勇敢?余秋雨质疑得好。同时我要补充的是,如果斗牛遵循足球比赛的规则,最终获胜的不一定是人。我注意到一个事实:牛打的全是客场,因为看台上全是人。为什么不让牛打一打主场?如果看台上的观众全是牛,那个在场中心摆谱的斗牛士,还会装得那么绅士和镇定吗?
每当我看到动物们因为人的缘故而承受异常悲苦的命运时,我就想:人类至今也没有学会尊严。在对待动物的时候要学会尊严,说起来并不复杂,照叶广岑指出的办法,是换上一副“狼心狗肺”,也就是用动物的眼光去看待动物,就不会认为它们没有感情。然而我们自视甚高,从儿童时候起,就把残害动物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所居住的城市,不知从何时起,形成了一股纵容儿童饲养宠物的风潮。儿童饲养的宠物,无外乎小鸡、螃蟹、虾、巴西龟等。最主要的是小鸡。随便走到哪里,只要附近有小学或幼儿园,就必然蹲着一个鸡贩子,专卖出生几天的小鸡,而且用各种颜料,把鸡身涂得五颜六色,卖给那些好奇的孩子。如果买这样的鸡喂养,一对鸡至多几毛钱,但既然是逗孩子玩就另当别论了,每只鸡最少也要收一元五至两元。这是一个相对而言有大利可图的营生。那些孩子把鸡买回家去,玩上三两天,鸡就死了。孩子根本就没学会尊重(在我的观念中,没学会尊重的人,没有资格饲养宠物),一会儿捏,一会儿掐,一会儿掰开它的嘴,使劲往里面填食,鸡没有不死的道理。鸡死了,孩子不会悲伤,因为天天都有人卖。孩子的家长同样不会悲伤,要说悲伤,也只是因为花了钱。我曾听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向人抱怨她的女儿:“哎呀,她昨天整死了一只鸡,今天上午买来,下午就整死了,我哪有那么多钱供她乐嘛!”鸡是这样的命运,别的小动物也是这样的命运,虾们、螃蟹们、巴西龟们,都一个接一个地被玩死了——往往是新鲜两天,就让它们自生自灭,有的甚至撇断蟹腿虾螯,砸烂龟背。
卢梭曾说:“儿童的天性是残忍的。”这话与我们普遍的观念不相符合。我们的老祖先说“人之初,性本善”,于是被千百年地沿用。我们习惯于从前见出发,置事实于不顾。就我的经验,儿童的天性中确有残忍的成分。这是生命本身带来的。把一个孩子教育成“好人”相当费劲,而让孩子沦落为“坏人”却很容易。当我们成人之后,看上去已经是好人了,但只要稍稍给一点机会,就可能非常迅速成为坏人。孩子的血统和教养来自成人,成人对动物们做下了那么丑恶的事,孩子怎能不受影响?
我一个朋友有次义愤填膺地说起他的母亲,原因是这样的:某个风雨交加的午后,一只翠鸟飞到了他父母家的窗台,被母亲逮住。那只鸟小小的,显然刚刚脱离母亲的目光,独闯天下,突来的风雨使它无所适从,想借一方宝地,躲避灾难。它不更世事,把人类看得太友好。他母亲把小鸟关进笼子,等待从幼儿园归来的孙儿,交给他玩耍。一个小时后,小鸟的母亲寻来,它不知飞了多少路程,穿越多少风雨,经历多少危险,终于发现自己的孩子被关进了笼里,便站在一旁,哀声啼鸣,抓它,赶它,它只扑扇一下翅膀。又过半小时,它飞走了,可不一会儿,不仅它自己回来了,还带了另一只来,那另一只,大概是小鸟的父亲。它们一起向人乞求,然而,人已铁了心肠,要牺牲它们孩子的性命,逗自己的孩子一乐。你能想象那两只大鸟的命运吗?它们双双死去了!它们的喉咙叫哑了,却救子无望,几乎同时坠落楼底。那只小鸟,在我朋友的儿子手里没玩上半天,也死了。
这样的故事,我本不愿转述,之所以近乎于没心没肺地又讲一遍,是想回答题目上的问题:
人心到底是不是水做的?
——当然不是,人心天生地带着许多毒瘤,因此每一颗心都需要获得动物般的净化。一年前我在上海,听张文江先生讲课,张先生说:“人的所谓修行,就是把动物的某些特性呼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