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棵移动的庄稼,心戴着漂泊的屋顶,根须却深植于大地,这片大地就是故乡。我总是习惯于以故乡为半径来丈量世界的距离,离开了故乡,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对我来说都是最遥远的地方。苍溪也是。从地理位置上讲,苍溪离我故乡并不遥远:苍溪在川北,我的故乡在川东北,其间横亘着一些断垛峭崖,静卧着一些棕褐色的土地,巴河自北而南,桀骜不驯地从中部淌过,沿路接溪纳流,最终汇入嘉陵江。苍溪县城就在嘉陵江畔。这并不遥远的距离,却让苍溪在我童年之外,在我故乡之外,正因此,踏上这片满目苍翠的土地,我是警惕的,带着审慎与踌躇。
满山满坡横躺着四月的阳光。麦子早已抽穗,胡豆和油菜次第成熟,豌豆荚像青色的嘴唇,但粉红的花朵并没褪去……不过,在我们视野里的苍溪,庄稼已退居次席,遍地果树成为它最乐于让人观赏的姿容。“树木是大地的愿望和最初的居民,哪里有树木,证明大地并未在那里丧失信心”,那么,哪里有果树,则证明上天并没对那块土地上的生灵失去爱意。行进在宽敞干净的村道上,我们都快被柑橘花香死了。如果仔细品尝,会知道任何香气都是绿色的,这正如悬挂在繁叶之中、处女般羞涩的苍溪雪梨,正如搏动在我们灵魂深处、江河般恣肆的激情和生命。包括几个老农唱出的川剧清音,高悬堂屋的“崇德尊教”的家训,还有村民热情待客的朴实和单纯,都一样是绿色的。规整成为它的节奏,和谐成为它的主题:人耕种了土地,土地奉献了果实,人接受了土地的奉献,再用来建设自己的文化和心灵。如此,果树、庄稼与土地,土地与人,人与自己的命运,便构成荣辱与共的整体。这实在堪称一幅盛世太平图景,难怪同行中有人说:苍溪农村给了他颠覆性的印象。
我相信,说出这句话的朋友,一定生长在城市。作为农民的儿子,我承认,我没被颠覆,而是有一种虚幻的感觉。虚幻来自于疼痛,对我故乡的疼痛。我的故乡也多山,故乡的土地,与苍溪大地一样,千百万年来,对生活在那里的万物付出了可歌可泣的牺牲。可是,作为地球上最有话语权的物种,我们还缺乏足够的土地伦理,还不知道开采有度,我们把林木砍伐一空,让苍天之下不是呈现富饶,流淌绿汁,而是峭然地捧出戾气和荒凉。鸟在天上飞,人在地上走,彼此都很倦怠,彼此都没有多少信任感。是人让土地滋润的,同时也是人让土地败落的,对此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走在花木果树之间,感受着苍溪农民稳健的决心和明朗的日子,虽然跟朋友们一道谈笑,但我的心却很痛,我代故乡人羡慕着苍溪人,甚至嫉妒着苍溪人,故乡人应该而且能够与苍溪人过得一样好,但他们没有做到。
如果说我也被颠覆,它颠覆的不是观察者的印象,而是介入者的宁静。
这种不宁静的感觉,进入数百年前遗下的“寻乐书岩”就更鲜明了。同行者大多盛赞寻乐书岩,其文物价值,其书法作品,都不错,但我却来不及赞美它,就被弥漫其间的剧烈矛盾冲撞得昏昏然了。我注意到,这里既有“山矮人高”的豪迈,有“清风明月”的归隐,有“回岸洞天”的劝善,也有金刚怒目的诅咒。每一种观念都代表了一种自觉,但将它们放归一处,就变得芜杂而飘摇。尽管“书岩”隐居于崖垛之下,深藏于石窟之中,但人类社会的形形色色,却勒石镂金般凸现。其中最为尖锐的存在,要数那篇分割财产的协议书;说它“尖锐”,不仅因为它以工整坚劲的楷书占据了差不多一整面石壁,更因为文中包含的精神。撰文者要把田产分给后人,生怕自己百年之后,子不遵父训,以致争斗残杀,便在文末指斥:谁不遵此约,遭五雷轰顶,天火焚烧,暴眼烈肚,断子绝孙。看着这一行字,我心里发出长久的战栗。天下父母,谁不爱自己的孩子,谁不愿意把最吉祥的言词送给自己的孩子,但遗憾的是,我们早就怀疑人世间至纯至洁的情感,早就怀疑真诚和善意,在物质利益的诱惑之下,我们早就从精神上动摇了人类和睦共处的伟大信心。
那么我自己呢?我是为了拥抱大地才出门旅行的,大地教给我们牺牲和正义,爱是最大的正义,而我却在其中收获了不平衡。不平衡本身就是一种褊狭,是不能也不敢于坦荡立世的阴郁心境。寻乐书岩树立了一个标杆,同时指出达到那种高度之不易。为什么要归隐山林?证明人世间还不够美好,为什么要苦口婆心地劝善?证明人心还不够善。寻乐书岩也是一面镜子,它让我看见自己远远算不上一个优秀的人,我需要不断地改良自己,而帮助我改良自己的导师,就是被我们攫取,又常常被我们遗忘的大地……
住在苍溪县城里,连续两天清早,我都被鸟鸣声闹醒。我没有迟疑,与黎明一同起床,独自穿街过巷,来到嘉陵江边。绵延数公里的滨江道上,已有了不少晨练的人,他们一边运动关节,一边跟熟人打招呼。他们打招呼的声音,像清晨一样干净动人,那些简单的问候语,点点滴滴的,浸润了一整天的日子。夜晚帮助人们消除了嫌隙与恶念,重新拾回理解与温情。我喜欢听这样的声音,这是人类处于婴儿状态的声音,与鸟鸣河吼一样,出自天籁。对故乡的揪心并未消散,但我没有理由不被那声音感动,我从那声音里游过,来到嘉陵江大桥下的码头上,面向东方,静待日出。“我来到这个世上,为了看看太阳。”这朴素得如黄土一般的诗句教我懂得,仰望日出也是一种非凡的事业,同时我也懂得,对苍天的敬意,就是对大地的敬意,对大地的敬意,就是对生命的敬意。无论在故乡,还是在我客居的城市,我都尽可能地去迎接日出,而且每次都能获得灵魂的震动和内心的丰盈。
那天地间最为盛大的果实,总是以温和的面目出现,当它跃过山巅,就高于历史,高于我们的回忆、展望和想象。在它的光华之下,我看见了耸立数百年的“崇霞宝塔”,看到了浪打飞舟的“红军渡”群雕,看到了静穆的山野和平缓的江流。这时候,铜韵一样的钟声悄然响起,它来自地心深处,故土与他乡的秘密联系,就被这钟声破解。我们有共同的祖先,我们的祖先走过了同样的道路,他们都曾用悲伤的眼泪、瘦弱的筋骨和坚强的信念,射穿一个个黯淡的日子。我们掬起一捧水,或者拾起一片白骨,就能叩响同样的歌唱。我甚至看见,我的祖父坐在柴门外的石头上,抱拳沉默,我的祖母挽起裤腿,打着赤脚,把爱情系在散开的头发上,在荒芜的田间踽踽独行……他们的歌哭悲欢,都为了粮食,为了自由。而今,我离开故土,浪迹天涯,我是在寻觅什么?如果不是为找回祖祖辈辈刀耕火种流血流汗培育出的精神,如果不是希望为自己的想象寻找丰沛的、最具价值的体验,我有什么必要把自己扔到清寒的文学道路上来?如果我没有敢于担当的勇气,如果我心无大爱,而是醉心于小我,戚戚于私我,我又怎么能说自己是一个写作者?
如此种种,都拒绝褊狭。我猜想,寻乐书岩的主人,其最初的愿望,不是让我们欣赏的,而是教我们识别的。我们从中识别出了挣扎与苦痛,也识别出人类对爱的向往与追求。“爱”是最具有诗意的,是人世间最可宝贵的黄金,“没有什么是比热爱人民更具有艺术性的事业了”,凡·高揭示了艺术的更高规律。我们不仅应该让爱成为心灵的质地,还应该让它成为心灵的指引乃至日常需要。任何一种有生命力的文化,都需要后来者的参与和丰富,而只有积极地参与才可能丰富。
春风轻拂,阳光一个劲儿地灿烂,这风,这阳光,还有阳光下的大地,我都认识,由于它们的给予和付出发自内心,所以彼此都能坦然面对。我也要学会坦然。我故乡的许多不如人意之处,都是我们自己做出来的。我们都需要改良。我不能因为苍溪比我故乡好,就忌妒它的存在,警惕它的真实。作为一个写作者,不管我走到哪里,不管这地方比我的故乡贫穷还是富有,我都要学习那些最有出息的人,只要站在了这块土地上,哪怕心里深怀苦楚,我也应该微笑,应该把充盈着爱和痛苦的祝福,给予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同时我也应该像最有出息的人那样坚信,终有一天,地球上的人“会共同拥有一个北方和南方,共同拥有一个东方和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