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把时光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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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智慧的源头

淮阳这片中原大地深居内陆,却被称为“龙都”。相传,人祖伏羲氏在此建都长眠,伏羲人首蛇身,被尊为龙的传人。又因其怀圣德,具日月之光,故名太昊。关于伏羲长眠地有好几种说法,河南人聪明,建太昊陵以为铁证。我们参观的第一站,就是太昊陵。陵内古柏甚多,皆苍老沉实,枝叶聚于树冠,其中一株,导游说有千年历史,纹理似鸟,称鸟形纹。不知道这些树是古人手植还是自然生长,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曾有无数双眼睛朝它们注视,有无数只手在它们身上抚摸,我们的目光和手掌,定能与某个祖先的相遇。而这些祖先是从伏羲那里发源出来的。伏羲和女娲的传说,已广为传布,伏羲不仅是人文之祖,也是人根之祖。神话即历史,至少,它构成了人类的心灵史,没有这部历史,我们就无法找到情感上的认同,双脚就不能稳稳实实地踩到大地上,面对日月星辰,风雨雷电,要在这个险象环生的星球繁衍生息,我们就缺乏足够的信心。伏羲陵前,设祭坛,虽是寒平时节,也香火不断,听当地人讲,每年三月的龙都朝祖会、十月的金秋寻根游,人山人海,香灰飞扬,焰火冲天。这用不着怀疑,祭坛前三株被熏死的古柏可以作证。三株古柏相互依靠,东边的一株本有些距离的,也半卧下去,躺在同伴的身上。它们一定是有所忧惧,也有所怀想。从外形看,三株树已经死去,色泽如炭,表面燥烈干焦,仿佛体内烧着炉火,但我相信它们的灵并没有死。我崇尚西方哲学中的“物活论”,任何一种事物,都有平等的尊严,也有不灭的灵魂,别说一株树,就是用石头雕刻成马,那石马便也有了马的灵魂。位于中间的那株,因长着一只如来佛似的大耳朵,被叫作耳柏,人言,贴到那耳朵上听,能听到来自远古的喧嚣,我也去听了,却只听到了深不见底的寂静。大概,我是没有慧根的人,但我又坚定地认为自己听到的才是真实。古人没有喧嚣,只有寂静。

人们为什么要拜伏羲?是对人根之祖和人文之祖的信仰吗?我不敢断定。人世间,尤其是当下社会,信仰是多么奢侈的东西。据说历史上众多帝王都来这里拜过,我们进园之前,礼仪队特地再现了600年前明太祖朱元璋来此拜谒的景象,朱元璋以皇帝之尊,自然求的是江山稳固,也求大地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伏羲是否满足了他,无史书可考。

大千世界,让我迷惑的东西很多,最让我迷惑的,是时空。2008年7月19日中午乘飞机前往河南,云层之上,阳光纯净而透亮,极目远眺,却又苍苍茫茫。这让我再次想起念书时从地理书上看到的对宇宙的描述:无始无终,无边无际。当时只觉得神奇,可后来越想越不对劲儿。如果承认宇宙是物质,它怎么可能无始无终又无边无际呢?我坐在那里想,往时空的深处想,累得气喘吁吁,热汗淋漓,只得暂时停下。停下的时候,也就是触摸到了时空的边界,然而宇宙不是没有边界的吗,于是振作精神,继续往下想。想出的结果,是发现我们对宇宙的描述是荒诞的。荒诞感来源于经验。我找不到任何依据来证明它的荒诞,时空还是弥漫在我的内外世界,成为一种巨大的压迫——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特别感谢这次淮阳之行,感谢太昊陵给予我的启示。伏羲经天营地,取火种、正婚姻、教渔猎、制历法、创八卦、造九针,如此伟业丰功,终使关于他的神话成为华夏民族的主体神话。但在我看来,伏羲最大的贡献,乃是给予了我们一个宇宙:一个可以想象的宇宙。在这个宇宙里,我们再不是漫无边际的时空里漂浮的尘埃,而是知道自己的根并建立了各自的坐标。唯大智者才能给予别人宇宙。某些典籍上,绘有伏羲像,散发垂肩,身披鹿皮,目光深邃,活脱脱一个远古智者的形象。智者的所有企望和终极目的,都在于指明道路,至于路该怎么走,还得靠后人自己。

对伏羲,我们只能拜而不求。

龙湖与太昊陵一脉相承。据说龙湖是中国内陆最大的环城湖,面积是杭州西湖的2.5倍,只是现在被东一块西一块地分割开了。我们游览了跟太昊陵紧邻的东湖。下午,没有太阳但光线明亮,浩渺的水域上,习习凉风送来淡香,小船从荷叶荷花和芦苇丛中穿过,安详得像是沉入了远古的岁月。面对一片湖与面对一条河,那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知道一条河在路上,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而湖呢?它卧在那里,纯洁而坦荡,同时又沧桑而幽秘。苇岸在一篇散文中写武汉的东湖,说“它的眼睛是历史,脸是故事。它可以沉默,但只要有人渴望倾听,只要它肯,它便可以把它的见闻和经历永不枯竭地讲述下去”,这句话用于淮阳的东湖,似乎更为恰切。淮阳当地人讲,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天旱天涝,龙湖的水位都固定不变,听起来,仿佛它无所来也无所去,找不到起始也找不到终点,没有源头也没有皈依。事实上,它不是无所来也无所去,只是弄不清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正如我们自己。就算找到了自己的根,但这条根是怎样穿越时空,赋予了我们体温和呼吸,依然是一个谜;它的枝叶将如何伸展,是一个更大的谜。上古时候,始祖伏羲氏仰观天象,俯察山川,也发出过同样的浩叹: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最初的问题,成为永恒的问题。这让我感觉到,伏羲的智慧,不是飘逸在香火袅袅的陵园里,而是充盈在这片静谧的湖水中。

位于县城东南的宛丘古城遗址平粮台,给我印象最深的,倒不是数千年前的出土文物,而是孔子讲学处。《史记》载,孔子到郑国后,与弟子相失,独立郭东门,“累累若丧家之狗”,遂至陈。宛丘、陈、陈州,都是淮阳旧称。孔子是否在陈讲学,《史记》上没有记载,但这是可以猜想的。孔子作为具有远大抱负的政治家和教育家,居陈三年,不可能不找个地方宣传一下自己的理念。我感兴趣的是,孔子为什么要在被讥为“丧家之狗”后立即到陈国去。我相信,他不仅是要给自己的身体找个安歇处,还要给自己的灵魂找个安歇处。智者伏羲曾在那里建都,作为当下的智者,他要去寻觅能跟自己对话的人。孔子为人谦逊,却也极其自信,他去世前向天而歌:“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真是自信得大气磅礴。伏羲也好,孔子也好,他们到了淮阳,哪怕只是呼吸一口空气就离开,也是淮阳一个伟大的停顿。

站在孔子的讲堂前,我自然而然想到老子。这两位智者大河论道的宏阔之音,还在天地间鸣响。老子的故里就在淮阳以东的鹿邑县。7月22日上午,我们前往参观。贵人行而风雨动,一行十余人中,想必隐着贵人,风没怎么吹,雨却塌了天似的下,地上积水半尺,连陈忠实老爷子和各位女士都赤足而行,湖北汉子哨兵偏偏不脱鞋,还不停地吹嘘他那双旅游鞋质量好。我估计,回去不久,他心爱的鞋子就会脱帮。现今的老子故里修得很气派,面积宽广,敞亮整洁。表达对这样一位人物的怀想,值。圣人多奇异,我们常常以之为传说,但在某一个神秘的时刻,奇异处却能与现实对接。《淮阳方志载》,“上古伏羲得白龟于祭河”,并在龙湖里“凿池养成之”,没想到1984年,果有一只白龟从伏羲画卦台南的池中出水,龟甲纹理与伏羲八卦惊人的相似,正应了《易经》中“龙马负图”(龙马即白龟)的描述。老子的奇异显现于抗战时期,日军连发十三枚炮弹,想炸掉老子诞生地后面的塔楼,结果十三枚炮弹全成了哑弹,将其中的四枚拿到别处去,又都引爆了。可见圣人和智者之所以存在,是让后人景仰的,不是用来糟蹋和毁坏的。

我只是不喜欢老子的造像。我觉得太中正了一些。我们对人祖和智者的想象,都过于中正。去年我去山东,孔子学会送我一尊孔子像,看上去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慈祥的老人。慈祥是慈祥了,却也平庸了。老子的造像比孔子的稍好,但与我的理解依然有着很大的距离。

河南有许多“第一”:淮阳的太昊陵称“天下第一陵”,龙湖称“中原第一湖”,龙湖的荷花称“神州第一荷”,造的泥泥狗称“天下第一狗”,平粮台出土的一具坐式彩俑,竟穿着黑色三角短裤,没准儿也是世界第一条三角裤,鹿邑的老子故里,自然是“老子天下第一”。这些“第一”,我们都用不着去质疑,但在我眼里,它最具价值的“第一”,是智慧。这里是华夏民族智慧的源头。我们不大习惯于梳理,总是在苦心劳顿地奔忙和追寻,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已经在追寻的过程中牺牲掉了;我们之所以没把生活过好,是因为老想着将要做的事,而不去想想已经做过的事和已经出现过的人。伏羲和老子,以及伏羲的八卦和老子的道法自然,虽是数千年前的生命和声音,却成为智慧的浓缩,让现代人永远无法避开。仅此一点,就叫我们对那片大地充满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