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往往容易被一些宏大概念所蒙蔽,比如四季,春、夏、秋、冬,就将一年365天的日子切割掉了;说到秋天,脑子里会立刻冒出数十个词语来形容,而这些词本身,照样是宏大概念,别说世界,单是中国,如此辽阔的疆土,再好的词也无力将秋天的具体物象一网打尽。
二十四节气将立秋视为秋天的发轫。气象学上,又规定连续5天平均气温不超过22℃,才有资格说进入了秋天。可以这么认为,二十四节气是民间层面,气象学是“科学”或官方层面。但不管民间,还是官方,秋天无言,它忠实于大自然的法则,或迟或早或快或慢地走自己的路,所到之处,万物听令。正因此,“秋天”不仅是对时间的描述,还是对地域的描述,同时也是对心情的描述。
中国人喜欢咏秋,可国人咏秋多悲秋,有西方学者推断,这是中国文人士大夫气太浓的缘故。或许有一定道理,想到秋天,就想到繁华易逝,因而将秋叶的凋零,与命运的乖觉和人生的无常联系起来。就连夜里挑灯看剑的辛弃疾,也禁不住叹息:“觉人间,万事到秋来,都摇落。”但也不尽然,最具代表性的士大夫之一苏东坡,饱览秋光之后,回过头来温情提醒:“一年好景君需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至于现当代的骚人墨客,对秋的赞颂更是层出不穷。
我并非昂扬派,但我着实喜欢秋天。秋天是四季之中最盛大的季节,相当于交响乐中最高潮的部分。高潮之后不是坠落,而是藏,是保,是余韵。当我今年自北而南从秋天的大地上走过,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
我的出发地是成都,但出发地不是起点,起点定在北纬53度的漠河,终点是北纬23度的广州,纵贯大兴安岭、太行山、雪峰山以东,囊括东北平原、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以及浙闽丘陵地带。
这条线路,属中国地形海拔最低的一级阶梯,在地图上,它差不多呈竖条状,以摊开的姿势面对天空;也可以说,它像一挂不规则的瀑布,从中国版图的顶端悬垂而下,直通南海,田野、河川、树木、房舍,以及人类从古到今的生活印迹,让这挂“瀑布”光怪陆离,气象万千。就整体而言,它只是中国小小的一角,但与天相接、趋于无限的背景,却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旷邈与博大,书卷一样展开的田原,静默的庄稼和忙于收割的农人,都如虔敬的文字,共同书写着秋天的辉煌。
一
我从成都出发那天,成都的气温是34℃,到哈尔滨,陡降到不足15℃,次日到漠河,正是下午时分,天气阴沉,雨雪霏霏。气温低不打紧,关键是风不饶人,飕飕飕的,直钻骨头。
我老是有个错觉:大地上的北方和南方,不是以纬度划定,而是以风划定的。在南方,秋风从脸上拂过,却不让你知道,最多只轻声耳语:同志,秋天到了。而到了北方,尤其是东北,风却以蛮横的姿势发出警告:寒冷的季节就要来临(甚至已经来临)!早听人说:北方的风不进门。我当时想,北方的风真是有情有义,到漠河才知道,商厦店铺及私人住宅,这时节都关门闭户,风想进也进不了;由于此,外面冷冷清清,看不出里面正在营业、正在生活,直待推门而入,才见热热闹闹。一些路边小店,都在门口停辆车,店主坐在车里,见来人,将车门一推:“要看看纪念品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就下车领人进屋;否则,砰!——将车门关上。
在漠河县城作短暂停留,便前往北极村。
县城距北极村,84公里,每向里深入一步,风便硬一分,天气便寒一层。雪在两天前下过,大兴安岭很有节制地起伏着,高高的樟子树、落叶松和白桦树上,雪尘茫茫,如梨花盛开。因此可以说,我在秋天里到了漠河,却错过了漠河事实上的秋天:蓝莓已经下树,大豆悉数归仓,农家外墙上,挂着黄澄澄的玉米和红艳艳的辣椒,田野边,庄稼看护人在拆掉帐篷,将床凳及锅碗瓢盆搬上马车,准备回家。一个南方人对季节慢条斯理的应对和模糊感知,太容易把北方的秋天错过。
去北极村途中,拜望老金沟。沟里浅水平流,两岸黑土堆积。是淘金者挖出的废土。老金沟林场西部山腰,有座祠堂:李金镛祠堂。百余年前,俄罗斯人不请自来,深入老金沟采矿,可谓肆无忌惮。李金镛于1888年秋抵达漠河,创办矿务,操练军队,收复了被俄方占据的矿区,广施仁政,民心大快,后人尊之为“金圣”,立祠祭拜。祠堂门前有长阶通往山脚,长阶两侧密植苍松翠柏;祠堂正面,四扇门,两扇窗,一副楹联写着:“开矿安边兴利功业迈古今,义帐救灾恤邻德政昭宇宙。”
老金沟又称“胭脂沟”,这称谓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是李金镛采了矿,除交国库和分红,还有剩余,便献给慈禧,慈禧被打动,说难得李金镛在那么远的地方,吃了那么多苦,挖了点金子,还想着孝敬我,就留在宫里买胭脂吧。胭脂沟由此得名。但比较而言,我更相信另一种说法:当年采矿,矿工多达数万,这些壮年汉子,远离故土和亲人,白天流着廉价的汗水,夜晚过着没有女性的生活,便培育出另一个巨大市场:中国关内的妓女,还有朝鲜、日本和俄罗斯的妓女,共计3000余人,云集于此;妓女们梳妆打扮,脂水泼洒,金沟涨腻,于是,老金沟便有了这个美丽而暧昧的名字:胭脂沟。而今,在胭脂沟一处茂密的松林中,隐着一组古墓群:当年的妓女坟。妓女们迎来送往,秋月春风,终致年老色衰,在贫病交加中死去(不少人年纪轻轻就抱病身亡)。当地人同情她们,将她们义葬一处。百余年过去,坟身被腐草掩埋,只露出纤纤坟头,像是伸头仰望家乡。这组古墓群的存在,平添了一股袭人的寒气。不过,游客时时送去的鲜花,焐热了凄凉的背景。
北极村地处黑龙江上游南岸,是中国最北端,与俄罗斯隔江相望,有2000多人口,600余户人家,其中百余家开着私人旅馆。我去的当夜,停电——北极村自己发电,停电的时候是很多的,此前已连续停电三夜,云蔽星月,漆黑一团,只在天边现一丝微光。气温降到零下9℃。对我这样一个南方人而言,比隆冬还令人生畏。好在可以烧炕。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他们靠山吃山,主要燃料是木柴,人人都深入林区,随意砍伐,用马拉到江边(叫“捯套子”),再船载回家(叫“扳棹”)。对此,黑龙江两岸的景致可以证明,江北的俄罗斯,秋入横林,树树深红,江南岸,树便少得多,大地隐隐泛出疲惫的白光。现在,北极村的主要燃料变成了煤,生态逐渐恢复,最北点的北望亚口广场,林木争高直指,轻雪薄霜之中,显出一种审思而内敛的生机。
我下榻的农家旅馆,主人名叫鹿祥园,本是山东临沂人,1980年到了北极村,并落户生根。三十年前的北极村,其荒凉可想而知,鹿祥园愿意背井离乡,远道来此,是因为他在老家一天只能挣两毛,到北极村一天能挣两块。生存,成了最高原则。而今,他的生意做得相当红火,还在后院的畜圈里养了六只鹿。他姓鹿,也爱鹿。鹿什么都吃,干掉的豆荚藤也嚼得津津有味。
到北极村次日,是中秋节。虽然,中秋节并不能改变当地人的生活节奏,该干啥干啥,该吃啥吃啥,但毕竟,超市里的月饼在快速脱销,黑龙江江面缭绕的轻雾里,也有了节日的氤氲。距鹿祥园旅馆不远的江边,有尊俄罗斯军人雕像:某年某月某日(碑文漫漶,难以辨识),黑龙江发大水,淹没了北极村,俄罗斯军人用船搭救中国受灾民众,其中一个上尉因此牺牲,雕像就是那个上尉,鬈发,坐姿,穿着军靴,双腿颀长。中秋节这天上午,我去江边看雾,竟发现雕像底座上放着一枚精致的月饼。
二
地、土地、大地,这几个词是我们经常说到的。在我的印象中,前者来自民间,熟稔、亲切,摇曳着庄稼的姿影,飘荡着瓜果的甜香,后两者来自书本,正式、恢弘而庄重。但这次出行,改变了我的看法:在东北许多地方,农人把地统称大地。我想,这是土地的辽阔,赋予了他们修辞的辽阔。东北平原作为中国最大的平原,南北长1000多公里,东西宽300~400公里,总面积达35万平方公里。
中秋节后即是秋分。“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愈来愈强劲的风势,越过林区,横扫草原,将自己曾经涂抹上的青绿收走。出了被伊敏河分成东西两半的海拉尔城,即跟“天下第一曲水”莫日格勒河迎面相撞,河水清冽,直视见底,它名声响亮,却贞女般低调,在高天之下静默蜿蜒。由此一直向北,往金帐汗方向去,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呼伦贝尔草原,便如波涛涌动的海。其8万平方公里的天然草场,素称“绿色净土”。但这时节,褐色成了主旋律,你的眼睛要跟随放牧的羊群,看它们的嘴伸向哪里,才能“揪”出残存的绿意。呼伦贝尔草原主要由东旗、西旗和陈旗组成,因过度放牧,东旗沙化严重;陈旗保护最好,一些牛羊在草场上安闲静卧,享受越来越珍贵的阳光。
我在陈旗走进一户牧民家里。见来客人,主人巴特尔立即给我倒上奶茶。他家养着千多只羊,大部分到远处放牧去了,门外的草场上,只有几十只公羊。巴特尔把公羊叫爬子,说秋季和整个冬天,爬子养精蓄锐,到春天的某个时候,将它们赶进母羊群,统一交配,统一怀孕,到时候统一接羔。他家一次要接800来只羊羔。那几天,专门为羊修的产房里,羊羔雪花一样飘落。羔子长到秋天,每只可售500余元,钞票又像雪花一样飘进他的怀里。我跟主人站在门外拉话,爬子们旁若无人,专心啃草。它们悬垂的硕大睾丸,显示出非凡的生殖能力,也预示着来年的又一个金秋。
像巴特尔这种家庭,都请了羊倌。眼下给他放羊的,是个鄂尔多斯人。他们就像内地农民外出务工一样,四处找活,一年收入万多元,包吃包住。所谓包住,就是主人给一辆大篷车,让他们住在大篷车里。以前骑马放羊,现在多改为骑摩托。只要雪没把草完全覆盖,都得把羊赶出去放。他们事实上是以天地为家。那种辛苦和寂寞,让我感觉到,他们的秋天是白色的——秋天本就称为“素商”,按“五行”之说,秋天色尚白,属五音中“商”的音阶。
草原上到处是打下的草捆,草捆也如牛羊般散放着。东北平原迟缓的春天到来之前,牲畜都以秋草为食,还远销韩国和日本。我在公路上走,时常碰见一些大卡车,装了满车草捆奔赴远方。
呼伦贝尔有3000多条河流,500多个湖泊,湖泊中,最著名的是呼伦湖和贝尔湖。贝尔湖大部分在蒙古境内,呼伦湖位于陈旗草原。这时节,湖畔黄草如毡,头顶白云堆积,秋风从湖面趟过一次,水色也便加深一层。水色映照着天色,才恍然明白,不仅大地迎来了秋天,天空同样迎来了秋天。
风。到处都是风。风在大地上游走,声音美丽动人。在乌裕尔河下游数万平方公里的芦苇荡里,风起芦梢,似溪水流淌,又像徐徐展开的绸缎,绵密,宽阔,你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躺到那声音上去。风应鹤鸣,时急时缓地捋动着庄稼,催它们生长和成熟。我在加格达奇等车时,跟一个来自佳木斯的农人闲聊,他说他们那里的豆荚,见风就长,牵藤的当天就得搭架子,否则,一夜过去,藤蔓便四处乱窜。紧接着,它们麻利地开花、结实、干浆。它们知道,若不抓紧时间,霜期到来,自己就只能以豆秧的模样枯萎,永远成不了豆荚。因这缘故,佳木斯以南的种子,都不适应大兴安岭的气候——那些种子在温暖的环境里待惯了,懒洋洋的,往往是花还没开出来,就被冻死。
曲曲折折走过齐齐哈尔和锡林浩特,进入辽河平原西端的通辽,便进入了东北与华北的交汇地带。尽管通辽的纬度和锡林浩特基本持平,可它一心一意做出交汇地带的样子,风不再那么割人,气候也不再那么凛然,因而成为“内蒙古粮仓”。但话说回来,它究竟属于东北,东北的秋天拥有同一张脸谱,庄稼的藤、秆、叶,都已黄透,正是分外忙碌的收获季节。秋收不是收,是抢。跟太阳抢,跟雨水抢。连阴雨会使即将到手的作物倒伏、霉烂或发芽。除了收,还要抢晴翻耕和播种,以便充分利用热量,培育壮苗安全越冬。秋收、秋耕、秋种,谓之“三秋”。“三秋”是农人最忙碌的时节,正所谓“秋忙秋忙,绣女也要出闺房”。这是一年庄稼的终点,也是下一年庄稼的起点。
如果把各地秋收的声音合成一处,该是多么壮阔!秋天的每一种声音都与劳动有关,与农人有关。农人最懂得“劳动是上帝的教育”(爱默生语)。劳动创造充实的生活,也创造大地的美。
三
究竟说来,要追逐秋天,感知秋天,再没有比华北大地更理想的去处了。这里的秋天更像样子。沿京齐线南下,过通辽之后,地貌便悄然变化,不管火车怎样奔跑,都见近处是平原,远处是山。进入京城,山影淡去,便正式开启了这片总面积仅比东北少4万平方公里的坦荡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