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把时光揭开
1954300000118

第118章 追随秋天走天涯(2)

与气象学吻合的秋天,或者说,“秋高气爽”这个古老的成语,到北京才算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疆土。郁达夫先生写过一篇《故都的秋》,对北京秋天的怀念深入骨髓,那是因为,四季之中,北京冬冷夏热,春天又可能遇到沙尘暴,唯有秋天,才通透舒阔:天蓝得一泻千里,大地缤纷,色彩富丽。

如果是外地人,说到北京的秋色,首先会想到红——八达岭和香山的红叶,早已名满神州。八达岭比市区高出500多米,观赏红叶正当时,纷至沓来的游客,只为那气势磅礴的红色丛林。因地势及风向和日照的细微差异,红又分出若干层次,嫩红、粉红、浅红、深红,还有实在没法形容的红。在秋天的大自然面前,语言的苍白显露无遗。西郊的香山,因离城区近,去的人更多,我去那天,游人如织,人在红叶的海里穿梭,红叶在风中鸣响,如同鼓掌欢迎,那情形,真不知是人看红叶,还是红叶看人。不少贩子将红叶摘掉,装在袋子里兜售,购者甚众,给人的感觉,仿佛上香山不是看红叶的,而是买红叶的。这多少令人遗憾。还有枣子的红,苹果的红,柿子的红……柿树上片叶不存,果实却灯笼般悬挂,在郊外农家,猛抬头就会看见一树。对柿子的红,我只能又无奈地给它一个名字:让人感动的红。柿树的主人,大多不将果实摘尽,往往余下一些,留给雀子过冬。

而在市区,柳影槐叶,都还绿着,白桦树只微露黄意,圆明园里的荷塘,随光线变化演绎成金黄和淡紫,所谓“荷色浅深随夕阳”。好多天来,雨没有下,秋分过后,“想下雨,等半月”的谚语,差不多就是说的北京。太阳却天天有,阳光柔和,不晒人,不刺眼,只让人感到温暖和明亮。风自然是吹的,但不嶙峋,不暴戾,凉爽可人。在这样的天气里,怎能不出门走走。相对于另三个季节,秋天的北京大街,人总是最稠密的,去户外锻炼和结伴郊游,这时候也最多。

许多地方都有“啃秋”的习俗,北京人啃秋是“贴秋膘”;他们把自己看成天然的物种,要在秋天里将身体养肥,以御冬寒。老北京习俗是在立秋这天多吃肉,现在不那么古板了,整个秋天都成。过去吃猪肉或鸡鸭,现在多吃涮羊肉,“贴秋膘”也变成了“抓秋膘”,更狠。我在北京给一个朋友打电话,朋友说:“哥们儿,晚上我请你去抓抓秋膘啊!”可惜我时间紧迫,没有“抓”成。

我发现,秋天的北京人声音最亮堂,情绪也最乐观……

在最北方,大地干净,林木金黄,渐次南行,草半枯半青,叶半黄半绿,从北京斜向东南,进入山东地界,青和绿便统治了世界。树如此,玉米林亦如此。玉米林形成碧海似的青纱帐,把天空也照成了翠色。往往就能看见一个农人,背着手,静静地立于田边地角,笑眯眯地望着玉米林的深处。庄稼不是自己成熟的,是被农人的眼睛看熟的。庄稼成熟一分,农民的希望就增添一分。

我老家也种玉米,在我很小的时候,玉米是主食,煮玉米棒子、玉米饭,或将其磨成浆,熬成羹,做成馍,赶走饥饿,挺过艰难时光。但我不知道玉米有那么顽强的生存能力,纵贯南北,它们都以站立的姿势,使广袤的田原生机勃勃。即便某些地方的玉米难以干浆,但照样要种,种来“青收”,喂奶牛。据说,吃了这种玉米的奶牛,产奶特别多,质量也特别好。

山东盛产粮食,也盛产水果。山区里,板栗成林,果实压枝,再掬几口天地精气,即可采摘。椭圆形或鹅卵形的金丝小枣,已经迎来采收期,俗语谓“七月十五红一圈儿,八月十五该落竿儿”,这里的时间当指农历。金丝小枣果肉丰满,含糖量高,在太阳下掰开来,丝丝缕缕牵着金线,因而得名。这些天,枣农们都脸上挂笑。收获时节,农人只有忙起来才会笑。他们在树下铺一块巨大的、刷洗干净的油布,举一根长长的竹竿,往树上直捣,果子便疾雨似的泼洒下来。现卖或晾干,随行就市。

但要说山东水果,最负盛名的,恐怕莫过于烟台栖霞的苹果。去栖霞的公交车上,我跟某公司职员闲聊,听说我去看苹果,他便兴致勃勃给我讲起栖霞苹果的好处,还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亚当和夏娃当年就是吃了栖霞苹果,才懂得了辨别善恶美丑。跨过白洋河桥,立即就能见到果园。随便往哪里一站,举目望去,绿叶中无不红光闪烁,像里面隐藏着数不清的少女,含羞带娇又意绪切切地露出自己的俏脸。那些向阳坡上的苹果成熟早,已从树上下来——他们用了一个词,叫“下来”,好像苹果是骄傲的公主,是需要请的。公路边,堆积着包装好的苹果箱,明显是准备发往外地。

尽管我在华北大地兜了一圈儿,但东北平原的秋寒,实在给了我过于强烈的记忆,以至于从中华腹地、九州通衢的郑州来到长江中下游平原的合肥,我还穿着厚实的外套,路人无不把我当成怪物。

合肥农业发达,棉桃已微微绽开,质朴的白色花絮,已蓄满阳光,随时准备温暖世人。但这里多为水稻土,因而水稻栽种面积最大。环顾四野,稻浪滔滔。9月中旬过后,稻子便陆续进入收割期。今年七、八月间,合肥遭遇多年未遇的高温酷热天气,收期比往年又略有提前,农民翻晒粮食的情景,随处可见。但市区西郊的蜀山区和南岗镇等地,稻子还挨挨挤挤地站立着,金黄的谷穗,深深地垂着头,风吹来,纹丝不动,只隐约听见风的声音,闻到沁人心脾的香气。蜗居在城市里,我已多年没闻到过田野上的稻香了。那香气能把人带到远处,想起我们开疆拓土的祖先。

走进一户农家,主人正将割回的谷穗平铺在院坝里,用碌碡碾下谷粒。这做法跟我川东北老家的做法很相似,因而让我倍感亲切。但在一马平川的合肥,手工劳作只是遥远牧歌愈颤愈细的余响。他们大都实行机械化收割。在稻田中选定背阴的几株,摘下谷粒,放在齿间一咬:“嘭!”就知道稻子熟了,机器便轰鸣着驶进田去。按照先熟后青的顺序,合理调配,村村互助,称为“换劳力”。

在南方,凡有水(浅水)的地方都可种荸荠。挽上裤腿,赤脚站在泥地里,弯下腰,就能把荸荠抠起来。这种弯曲的姿势,这种脸和果实的面对,倒能表达农人和土地的基本关系。抠起来就能吃,怎么吃法,有首童谣说得生动有趣:“荸荠有皮,皮上有泥。洗掉荸荠皮上的泥,削去荸荠外面的皮。荸荠没了皮和泥,干干净净吃荸荠。”合肥郊外的一些孩子,将荸荠抠起来,那紫红的皮也懒得削去,水里一涮,就塞进嘴里,卟欻卟欻嚼下去。这倒很符合营养学。

凡有水(深水)的地方,都可种菱角。巢湖周边乡镇,差不多遍种此物。菱角有“七菱八落”之说,是指农历八月中下旬过后,菱角不采,就会脱落水中,因此,眼下正值收期。巢湖阔大的水域里,真可谓“碧花菱角满潭秋”,男男女女戴着草帽或竹笠,坐在菱角盆里(形如澡盆,有的很夸张,大如黄桶),嘻嘻哈哈从水路划过去,翻开菱盘,把躲在叶下水中、颜色各异的尖尖菱角摘掉,反手扔进盆里。那水路呈宝蓝色,如绸缎铺就,风起处,桨过处,水不惊不诧,只轻轻漾开,又迅即合拢,一副雍容典雅气派。藕塘菱池里的人生,本就是华丽而铺张的人生。

在火车上一觉醒来,当空气中飘来一股咸腥气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是到鱼米之乡了。

包括长沙在内的长江中下游平原,水网密布,湖泊众多。单是流经长沙的河流,就有湘江及其15条支流(其中最有名的是浏阳河)。因平均气温高,无霜期长,水稻可两熟。去长沙下属四县市之一的浏阳市,见晚稻正扬花出谷,距收期尚有余月。但长沙人早在8月就接受了秋天的犒赏,吃过了早稻的新米。长沙稻米的名声,魏文帝曹丕早在近两千年前就打过广告:“江表惟闻长沙名,有好米,上风炊之,五里闻香。”浏阳金橘同样有名,冬天的寒流、夏天的热浪都难以侵袭它的产地,加上山深土满,使之品质优良又产量很高。我随便数一枝,细细的枝条上,竟簇簇地挂着八个;枝条这小小的母亲,禁不住让人心生怜惜,又满怀敬意。金橘的采摘和销售很有意思,听果农说,不是摘下来卖,而是收购者进山去,选上哪树摘哪树,是一树一树地卖。

浏阳金橘虽好,可因为长沙有一个橘子洲,它的光芒便显得黯淡了。说到橘子洲,就得先说说长沙的得名。有多种说法。我觉得最好玩的,是星宿说,《史记》云:“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列域。”于是,与长沙星相对应的地面,即名长沙。这种说法很浪漫。现实一些的,是得名于沙洲,也就是橘子洲,沙洲很长,故名长沙。橘子洲西望岳麓山,东临长沙城,四面环水,垂柳护堤,绵延十里。从火车站乘公交车去太平路,上湘江大桥,从桥中心一条专用支线下去,就可直通橘子洲岛。3800余株橘树,累累果实,还跟叶片一样青绿。平缓浩大、袅袅凌波的湘江水,把这片绿洲以及对岸的岳麓山,映衬得格外醒目。橘子洲和岳麓山,本就是长沙的两粒明珠。

尽管橘子洲以盛产美橘而闻名,然而,如果没有传说中的朱熹讲学处,没有毛泽东1925年秋天重游此地,写下《沁园春·长沙》一词,想必它也不会那么有名。

厚重的历史文化,是一个地区飞翔的翅膀。

下一站,我该去广州了。我去广州去得比较辛苦,因为我想先到福建南平看看。去长沙火车站买票,方知因前些日大雨侵袭,长沙至福州沿线的某些地段不能停靠,其中就包括南平。于是决定直接去武夷山。正值国庆大假,武夷山作为热门风景区,游人如织,一票难求,只得“曲线救国”,先去江西鹰潭,再转车。尽管这两趟车都是夜间行驶,可热成了最大的主题,人们拿在手里的衣物和书报,都作了扇子用,手里没东西,就以掌作扇。从黄昏时上车,到次日凌晨到达目的地,我身上的汗水都没有干过。想想这趟从北到南的行程,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武夷山老松翳日,棕榈如伞,茶山似黛。这景象实在不像秋天。真要说有一点秋天的影子,就是早晚会吹来习习凉风。

在武夷山逗留一天,便直飞广州。

对广州的秋天,我究竟有什么话好说呢?秋天在大地上奔跑,可到广州,它却停下了脚步。它就像一只候鸟,从漠河起飞,跨越30个纬度,经过3300公里的长途跋涉,到这里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乐土。而找到乐土之后,它却发生了变异,变得不是那只鸟了。

太阳依然那样毒辣,紫外线依然那样强烈,短袖短裤和无袖连衫裙,依然漫天飞舞,脚上依然穿凉鞋,屋子里依然开空调吹冷风,女人出门,依然带阳伞、抹防晒霜,公园的绿地,依然油绿葱翠,甚至催生嫩芽,街头巷尾,各色花朵依然尽展芳容……

广州的秋天是一个近乎虚拟的概念,是四季中的一个空缺;即便存在,它的到来和消逝都无痕无迹、没有预兆:去上班的路上还热气扑面,可还没走进办公室,突然,啪的一声,天冷了,冬天到了!

——那已经是11月份的事了。

由此,也可以这样认为,广州不是没有秋天,而是有一个比别处都更加漫长的秋天:日历上标注的冬天才是它的秋天。它缺少的不是秋天,而是冬天。

不管怎么说,广州的秋天都是从冬天开始的。

然而,正如天生我才必有用,既然大自然分出了四季,每个季节就都有每个季节的密码,也都有每个季节的担当。广州同样如此。

不同的只是,别处的秋天一目了然,广州的秋天却需要细心寻觅,细心体味。

进入10月,你会发现,紫薇花慢慢凋谢,偷偷地结出了果实;夹竹桃花不再那么繁盛,色泽也不再那么逼眼;木棉的叶子已开始泛黄,再往后推些时日,就会出现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奇妙景观,风一起,黄叶飘零,悠然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木棉是广州最具代表性的植物,不仅因为栽种普遍,不仅因为木棉花是广州的市花,还因为,它成为了广州季节最可靠的指针:春夏开花,秋天黄叶。

(在广州佛山地区,这时节照例开着木棉花,但那不是本地木棉,本地木棉花朵深红,曲线强劲,连坠落也分外豪气,因而被称为“英雄花”;现在开花的木棉,是从爪哇岛引进的“美丽异”,粉红的花瓣,嫣然绽放,一副温柔多情的样子)

雨也很少下了。广州的天气十分潮湿,潮湿得皮革制品搁几天就会长毛。外地人,尤其是北方人,去广州作客,钻进被窝,会感觉被盖是用水浸过的,洗得再干净,也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儿。春夏秋冬,广州只有秋季少雨,因此,当你发现雨水渐稀,空气清爽,就该立即醒悟:哦,秋天到了。

雨水一少,便显干燥。早上起来,会觉得特别口渴,想喝杯蜜糖水。

汤里煲的食物,也与往日有了不同:这时节,广州人喜欢煲猪肺汤,润体祛燥。

走进服装店,会发现,店主推销的,已不再是短袖短裤或无袖连衫裙,而是长袖衬衫之类。只是在外地人看来,长袖衬衫算不得秋装,就是广州人自己,很可能也不会这么看,因为在冬季的太阳天里,他们就是这样穿着,大不了,再懒心无肠地加件薄毛衣。

广州的秋天就是这样被忽视掉的。

其实真不该忽视它,因为它的隐秘信息还不止这些。当你抬头望天,发现天空高远,星星明亮;当你迎风而行,发现风不再烤脸;当你晚上睡觉,夜半醒来会情不自禁地给身边人盖盖被单;当你清早出门,感觉光胳膊上有条凉丝丝的印痕……就知道:这是秋天从你身上走过,也从这片南国大地上走过。

秋天并没有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