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咪咪死了。
这是一个星期天,儿子不上学,我跟妻子阿华,也难得睡个懒觉,8点过还没起床。老白刚从外面回来,食水未进,就蹿着头,捯动短短的四条腿,从这间屋到那间屋,抠床板和衣柜门,找咪咪;只要咪咪没在它的视线里,它总是找它。我问阿华:“咪咪呢?”阿华说,夜里放它出去了,具体是几点钟,她没看表。我头脑里阴沉了一下,像一张纸被水漫过,湿淋淋的暗纹里,浮现出三年前咪咪被车撞伤的情景,那回阿华也是这样晕晕乎乎,记不住几点钟放它出去的,甚至记不住它在家里还是在外面,结果出了大事。
我说赶快起来吧,去找找它。
阿华先起床,抓了把猫粮,去楼顶平台。前几天,一只花猫老跟着我们,希望我们喂养。这只猫的鼻梁四分之一白,四分之三黑,黑得触目,像谁用蘸了浓墨的毛笔点了一下,点出个倒垂的惊叹号,我戏称它“曹操猫”。“曹操猫”戴着防臭虫的蓝色项圈,身上也算干净,想必是有人养着的,可它尾随我们上楼,赶也赶不开,给它猫粮,它吃得连咀嚼也省略了。咪咪绝不会允许它进门,我们便把它带到楼顶平台,夜里它也歇在上面。
阿华在楼上叫咪咪,只叫出了“曹操猫”,给了它粮食,阿华又下楼去找。
不一会儿回来,在楼道里就听见她喊:“罗伟章啊,罗伟章啊……”
我心一紧,难道咪咪又被车撞了?
可她喊出的是:“我们的咪咪死了!”
她在电箱底下发现了它,很可能它是被电死的。
我穿衣着裤,下楼去。越接近电箱,越不敢看,越不敢看,眼睛越是锐利,不漏过任何一个细节。在电箱东侧的铁栅栏内,我找到了咪咪。它侧卧着,双目圆睁,四腿半伸,尾巴微微弯曲,紧贴电箱,张开的口腔里,焦黑,有泥尘,牙齿上戳着一片枯干的树叶。
看来它确实是被电死的。昨夜下雨,漏电了。
我叫它:“咪咪!咪咪!”
它不答应。我伸手摸它,硬的,凉的。它确实死了。
我说:“咪咪,你个狗东西咋就死了呢!”
我把锈坏的铁栅栏拨开些,抱它出来。它没有动,它真的死了。
阿华拿来几张纸,是她平时抄写的《金刚经》,她说把这几页经文,跟咪咪一起埋了,让它得菩萨保佑,去另一个世界少受痛苦,早日投胎转世。不管是投胎为猫,还是投胎为人,都能再跟我们成为一家。最好是投胎为人,这样它就能跟我们说话。
我去电箱背后的一棵刺柏树下挖墓穴。锄头很小,泥土很干。昨夜的雨只是毛毛雨。
阿华再次上楼,拿来一件她的T恤衫,剪过半截的,穿在咪咪身上,主要是遮住它的头脸。身子不要遮,让它直接和地气接通。清洁工走过来,说你们的猫死了啊?你去花工李师傅那里借把大锄头吧。但我不愿意。我们的咪咪胆小,不熟悉别人所用工具的气味,闻到陌生的气味,它会害怕。对这把小锄头,它熟悉。我们为楼顶上的花草松土,都用这把锄头。侍弄花草的时候,它都在我们身边跑来跑去。清洁工又说:“反正都死了,扔进垃圾桶,让人运走吧。”真不想搭理她。咪咪是我们的宝贝,不是垃圾。我只专注于挖墓穴。挖了几次,都嫌小,又挖,手软了,汗流出来。
大致差不多时,我把咪咪放进去。
此前,阿华几次想把它的眼睛合上,都没成功。它的身体全都僵硬,只有尾巴的后半部是软的,并非柔软,不过能勉强扳动而已。我将它的尾巴卷到它身体的内侧,让它保持侧卧的姿势,头朝太阳升起的方向。衣服遮住它的头和上半身,只有几根胡须伸出来,让它去到那边,也能用胡须测量通行的路径。经文铺在它身上后,我再用手把土推入坑里。
事毕上楼,碰见儿子下来。我们出门时,他还没起床,但他知道咪咪死了。问他去干啥,他不答,多问几声,他才愤懑地咕哝:“我去看看。”
我告诉了他地方。
咪咪就是儿子抱回来的。
那是2006年10月29日,我记得很清楚。在这之前的几天,他就把它抱回来过,他每次放学回家,进入小区,它都朝他叫,还躬着背,到他腿上来蹭。它明显是一只流浪猫,歇在楼下的电箱上,儿子中午将它抱回家,喂些食物,下午上学时再领下去,并带些饼干,放在它常待的地方。每次儿子领它出门,它的尾巴都弯曲着,像个问号,似乎在说:“你们不愿意收留我吗?”不是不愿,是不敢,我们从没养过动物,怕养不好它。但10月29日这天,儿子再不肯把它请出家门,因为它的右前腿吊起来,不敢着地,像是断掉了,不知是被人打的,还是自己跳下电箱时伤的。“等它腿好了再叫它走吧。”儿子带着哭腔恳求。我们无话可说。
我们叫它咪咪,这是猫的共名,但对我们而言,这称呼属它独有。
当天,阿华在木沙发上给咪咪垫了块桌布,让它睡觉,可到凌晨4点,它就喵喵喵地满屋乱窜,还把前爪搭在床沿上叫,一张小小的猫脸和闪闪发光的眼睛,在暗夜里很让人害怕,弄得我们一家三口都醒了。直到天快亮时,把它放出门,几个人又才躺了一会儿。早上起来,发现它在好几个地方拉了屎尿。它叫,就是想出门拉屎拉尿的,但那时候我们不懂它的心思。要是以往,儿子绝不会管,可这天他把咪咪的屎尿收拾干净了,上学时还把垃圾带下了楼,条件是我们不能把咪咪赶出屋子。
我们当然不会赶它。
过了十来天,咪咪的腿伤好了,可它再也不可能离开。
人与动物从远古走来,有着相似的谱系,共通之处和亲密的程度,比想象的还要多,只需等到某一个时刻,辨认出彼此的踪迹——我们的和咪咪的踪迹。
它已经属于这个家了。
或者说,它早就属于这个家了,以前只是暂时的别离,现在它回来了。
它知道是谁把它领回来的,对它哥哥(我们的儿子)特别好,它的身体里装着一口钟,每到下午6点,就叫我们为它开门,门打开,它飞奔下楼,去接哥哥。哥哥要把自行车放进车库,因此它事先去车库外的草丛中候着。它跟哥哥一同回家。清早,它又送哥哥出门。它看着他骑车出了小区,便悲哀地叫着,一声连着一声,直到我们下楼,把它接回来。哥哥吃饭的时候,它跳到沙发背后的窗台上,为他舔头发。哥哥喜欢打篮球,常出汗,头发很容易脏,咪咪要把他的头发舔干净,让他在女生面前显得漂亮些。如果他动一动,它立即伸出前爪,把他的头压住,意思是你别急,还没打理利索呢。哥哥做家庭作业时,它就伏到他的书桌上去,尾巴一摇一摇的,守着他。
哥哥上学去了,它在家无所事事,不停地进进出出。楼上楼下,都是它的领地(至少它自己这么认为),它把领地一遍一遍地巡视过了,就回家睡觉。它最喜欢躺的地方,是我的腿。我两条腿并起来的宽度,刚好适合它躺。遗憾的是它不喜欢我抽烟,我一抽烟,它就很不乐意地跳开。上午11点半左右,下午5点半左右,它必然到我的书房门口,执着地叫我,是说快吃午饭了,或者快吃晚饭了,请我丢下工作休息,去客厅看电视,它好躺到我的腿上来。我看电视的时候,是不抽烟的。
不过许多时候,它朝我们叫,没有任何物质上的要求,只是表达自己的情感。那种叫声颤巍巍的,水灵灵的,如果它能说话,该是多么动人的言辞。夜里,一家三口要是躺在床上讲故事,说笑话,或者念书,它听见了,必飞奔而来,一跃而上,偎在人与人之间,成为一家四口。它专心致志地听,偶尔叫那么一声,表明它也懂某个笑话的玄机,同时提醒你:别光顾自己乐,还要注意它的存在。
你说:“咪咪,摇摇尾巴。”
它果然就摇了。
你说:“咪咪,摇快些。”
它就加快速度。
它懂得许多人话,比如它出门时,你交代一声:“咪咪,早些回来。”它要是答应两声,一定是很快就回来了,没答应,就要很久才回来。它答应的声音不是“喵”,而是“唉”,两声连在一起:“唉唉。”再比如,你说:“咪咪,洗澡。”听到这话,不管它是蹲在电视机上,客厅墙角的书堆上,还是躺在人的怀里,都会飞纵而下,朝门口奔跑。它不想洗澡。你把它捉住,抱往卧室的卫生间,其间要转三道墙角,每过一道墙角,它都伸出前爪,把墙角抱住。
有了咪咪,我们才知道“藏猫猫”这个词来源于生活。咪咪经常故意逗人追它,但谁追,它是要选择的,我追它一般不理睬,阿华追,或者它哥哥追,它就跑得特别欢实,跑到一个地方藏起来后,你不再追了,它又出来,故意呜的一声,从你面前经过,你再追,它再跑,再藏。清早听到哥哥起床的洗漱声,它便匍匐在卧室外的墙壁后面,扑朔着前爪,哥哥一跨出门,它迅速冲过去,勾他的腿。
它热爱这个家,因为爱,它生怕这个家发生变故,如果两人吵架,它必跳出来制止,谁的声音大,它就抱住谁的腿咬上一口,咬一口还止不住,就咬住不放。但它极少咬它哥哥,它哥哥进入青春期后,头上长了角,身上长了刺,稍不留心,就惹到了他,就跟父母大吵大闹。正在变声的男孩,嗓音粗哑,怪异,是又低沉又鲁莽的那种,而且喊出的每句话都用了力,脖子上绷起青筋,为的是把父母的声音压住。他的声音分明比父母的都大,咪咪却不咬他,而是咬我们。
这家伙,为一己之私心,也常常放弃原则。
咪咪是我们小区的名猫。不是说它品种名贵,它不名贵,它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猫,鼻头白色,身上黑、棕混杂,肚皮上有条白线,从颈部一贯到底,端端正正,像衣服的拉链。它有名,是因为它简直不像一只猫。它要陪我们散步。从没听说过有猫陪人散步的。当人们看见咪咪悠闲自在地跟在我们身后,或者欢天喜地地跑在我们前头,就会惊叹:“天哪,猫还陪主人家散步吗?”这声惊叹让我们和咪咪都感到骄傲,但这句话的错误在于,我们不是咪咪的主人家,它自己就是主人。
它从不出小区。我们出北门,它就跟到北门,出南门,它就跟到南门,快到门口时,它伏在汽车底下,或者园圃的栀子花丛中,变着腔调,凄哀地叫。它是怕我们一去不返了,那样它就成了孤儿。这叫声让我们脚步迟缓,往往多次返回它身边,对它说:“咪咪,我们去一会儿就回来,你好好躲着,别在路上乱跑,免得车撞了你。”除了担心它被车撞,还担心它遇到大狗,或者以折磨动物为乐的孩子。
它知道我们为它担心,如果它在楼顶上玩,玩够了想下楼再玩一阵,路过家门时,它都要和我们打声招呼,让我们知道它的去向。从楼底到楼顶,同样如此。它比我们的儿子还懂得,“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们出小区后,它也听话地躲在不易被发现的地方,全神贯注地等着,一旦发现我们的身影,或听到我们的脚步声、说话声,迅即欢叫着跑过来,在我们的腿上蹭,还在地上打滚。即便下着瓢泼大雨,它也要等到我们才回家,那时候它身上淋得透湿,四条腿一撇一撇的,甩着脚板上的水花,快快乐乐地朝家的方向奔跑。它把尾巴举得像根旗杆,表明它是多么幸福。
这种情景,小区里好多人都熟悉,因此好多人都认识咪咪是我们家的猫。
在我们那幢楼的另一个单元里,有家人也养猫,那家女主人说,她家的猫只愿待在屋里,“拉都拉不出来”,每次看到咪咪迎接我们,与我们亲热,她就远远地、很羡慕地张望。有次她跟女儿在一起,她女儿说:“啥时候,把我们的猫带到你们家去,让它跟咪咪进修两个月。”
有段时间,我教咪咪叫爸爸、妈妈、哥哥,教一声,它学一声,从不懈怠。学得还真有点像。它的发声再不是嘴一张了事。阿华常常问它:“我们的咪咪是不是最聪明的?”它边摇尾巴边应答;又问:“我们的咪咪是不是最能干的?”它同样应答;再问:“我们的咪咪是不是最漂亮的?”它就既不摇尾巴,也不做声。对聪明和能干,它很在意,至于漂不漂亮,倒不是它关心的了。
有天下午,四川电视台新闻部主任来我家,知道了咪咪的一些事情,非说要让台里来为它拍个专题片。我们拒绝了。他动员老半天我们也没答应。人看动物节目,大多为了娱乐,谈不上尊重,而我们的咪咪是需要尊重的。
家养动物的聪明,全从爱和宠当中学到。咪咪在家里享受着充分的自由。不止是自由,还有特权。不知从哪天开始,它吃东西时需要人把它送到食盘边,不送,它就一直坐在你身旁叫,要是时间拖得太久才送它去,那叫声就长长短短,高高低低,显得相当的委屈。送过去了,还不能立即就走,须等到它动口的时候才能走,否则它会跟着你走,宁愿挨饿。为防止你提前离开,它伏在食盘前面,头转过来,盯住你的脚,这时候你得蹲下去,摸摸它,边摸边说好听的话,说上好一阵,它才会吃。
跟我们上楼的时候,它不想走了,就趴在地上不动,我们只好抱着它走。有人碰见,说:“嗬,咪咪又耍赖呀?”它眼睛剜两下,耳朵弹两下,似乎在说:“有你屁事!”
它想进来就进来,想出去就出去,从不受限。它性情活泼,精力充沛,一天要进出若干趟。自从养了它,阿华就没把一个觉睡完整过,每天夜里至少要起来三四回:它想出去了,就跳到她枕头边,把她叫醒;玩一会儿回来,又在外面叫门。养了它之后,我们又养过两只猫,但只有咪咪会叫门,别的猫都是静静地蹲在门外,等门开时才知道进来。咪咪最大的本事在于,白天叫门声音大,晚上叫门声音小,像知道晚上是人睡觉的时间,叫声太大会吵醒邻居,而它的妈妈阿华,它叫得再小声也会被惊醒。
白天还好,要是晚上,就很苦人。冬天更苦。一起一卧,很容易受凉。南方的冬天其实是很难过的,没有暖气,阿华和儿子都是过敏性体质,因此我们几乎不用空调,出了被窝,冷空气就像长着指甲,使劲儿掐你。为免除夜里起床受冻的辛苦,我曾想给咪咪配把钥匙,挂在它脖子上,让它自己开门,只可惜它直立起来,也没有门锁那么高。
热天它可以在外面找个阴凉而安全的地方睡觉,冬天一般回家来睡。睡哪里,同样有着充分的自由,冰箱上、书堆上(都为它垫了泡沫和毯子)、床上、衣柜里、床板底下,都行。夜半时分,它睡冷了,往往来到枕头边,把我们叫醒,要求进被窝;有时并不太冷,它也要求进被窝,这纯粹是情感的需要。我们从没嫌过它脏。它没把自己当成猫,而是当成人,我们也是这样看的。事实上,在我们家,它比人享有更多的优待。白天我和阿华在各自的书房里,天再冷,烤火炉都是开一阵关一阵,咪咪在客厅有个专用烤火炉,它这个是不能关的,它躺在炉子前面的布垫上睡觉,分明睡得很熟,我们在它身上盖件衣服它也没醒,可只要一摁下开关,它必然马上醒来,支起上半身,很不高兴地朝我们叫,似乎在说:“这不挺舒服得嘛,关了干吗?”我们无奈地笑笑,又给它打开。
自从有了它,家里从没超过半天以上离过人,不得已出去半天,想把它关在家里,可总是难以办到,它比谁都快,门一开,迅速冲出去。我们说:“咪咪,去楼顶上玩。”它很乖巧地朝楼顶上走。这让我们放心,楼顶毕竟比楼下安全。目送它拐过墙角,尾巴尖隐没不见了,我们才悄悄地锁门,轻手轻脚地下楼,然而,最多下两层楼,它就飞跑下来,得意地举着尾巴,走在我们前面。它开始假装上楼,只不过是害怕我们强行把它关进屋子而耍的花招。真拿它没有办法。想到它在楼下忍饥挨饿地等我们,还可能遇到危险,我们就心神不宁,干什么事都匆匆忙忙,干完后好赶紧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