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鲁迅的小说简古,但事实上,鲁迅小说是多么细腻。
比如《药》的开头:“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
比如《在酒楼上》的开头:“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过一年的教员。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这旅馆是先前所没有的。”
比如《铸剑》的开头:“眉间尺刚和他的母亲睡下,老鼠便出来咬锅盖,使他听得发烦。他轻轻地叱了几声,最初还有些效验,后来是简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径自咬。他又不敢大声赶,怕惊醒了白天做得劳乏,晚上一躺就睡着了的母亲。”
我从《呐喊》《彷徨》《故事新编》里各选了一篇,都是随意选的。
可以看出,鲁迅小说一句紧跟一句,不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然而鲁迅小说的确又是简古的,这是因为,在他的小说中,没有才情的炫耀,没有无谓的枝蔓,更没有无聊的扯淡。他用简单的手法,创造了一个极其丰富的世界。罗丹认为,在艺术创造中,手法越简单,取得的效果越佳,建筑师仅仅掌握一些几何面组合的方法,结合光与影的性质,根据自己的意图,就能创造出伟大的建筑。这是因为——罗丹说——“艺术的最高目的在于表现主体的本质,而一切非本质的东西同艺术都是格格不入的。”
另一方面,我有一种感觉,我们创作的乡土题材小说,大多显得很土,是气质上的土,而鲁迅的乡土题材小说,却格外庄重,富于现代感。这同样是由于他的简古,创造了一种力度。只有力度才能赋予艺术轻盈、优雅和庄重的品质,在柔弱中去追求这些,同样用罗丹的话说,“是一种低级趣味”。
再说到雷蒙德·卡佛。卡佛被称为“极简主义”小说家,可事实上,读他最著名的小说集《大教堂》,发现他的行文多用记流水账的形式,奇怪的是,这种形式并不损害“极简主义”:即便是流水账,一个高明的小说家,也知道怎样规范水的流向;而且,形式本身就铺陈了生活的琐碎、无聊、忧惧乃至绝望,“形式即内容”,在他这里得到了充分体现,这样的小说,当然是极简主义的。